占里的秋天就是这样,已经十天半个月没有见到太阳了,天是灰蒙蒙的,起伏的大山像水牛拱起的背脊,发出灰黑的泥土色。地上的泥又软又黏,鞋底落上去,咯吱一挤,黄泥水顺着黑布鞋浸入袜子里,脚丫子便挤满了油腻腻的泥巴。
阿岩木穿着一件蓝色的布衣服,挑着一担子米和苞谷,扁担后面倒挂着一只老母鸡,他一边走一边喘着气,脚丫子在泥水里搅合着,绕过月亮山往深山里的一个泥巴屋走去。
今年是他和妻子结婚的第五年了,阿岩木的妻子秧秧怀孕已经三个月,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这本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阿岩木却有些心焦,这个圆滚滚的肚皮就像一个炸弹丢在了他的身边,他时常看着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老大3岁,老二满一岁半,现在是老三了。
家里人丁兴旺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秧秧能生,刚生完就能怀,这个媳妇确实不错,但是让他头疼的是,秧秧生的两个都是女儿!都是没带把的女儿!
他时常会盯着那肚子发呆,肚子很圆,好像跟前两胎的样子一模一样,难不成这次又是个女娃?
他害怕女娃,就像害怕穷和饥饿一样。
扳着指头算算今年的打的谷子,勒紧裤腰带还是够一家人过冬的,如果这时候再添一口,家里杀鸡给秧秧补身体是必须的。
秧秧身体弱没有奶水,老大老二因为没喝母乳都长得干巴巴的,如果再加个老三……米粥是一定要熬的,这么看来,粮食恐怕就撑不过了。
秧秧并不是不知道他的难处,有时趁他睡着了偷偷抹泪,愣是把他给哭醒,他也知道秧秧的委屈,秧秧已经很努力地生了,她应该比他更害怕生个女娃,两口子整天为一个肚子担惊受怕,还要连累家里的老人跟着着急,想想都是揪心窝子的疼。
村里的人都劝他说,不如去月亮山里找大祭司帮帮忙,去山上寻换花草给孩子换一换,他琢磨着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大家伙也提醒他,找大祭司帮这个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粮食和母鸡是少不了,有钱的话塞点钱,买几瓶好酒,带上两条烟,估计才能混得过去。
阿岩木琢磨了一下,扳指头算算就觉得不划算,如果他有这份大礼,再娶个媳妇都够了,哪用得着去孝敬大祭司啊!可是秧秧却不这么想,秧秧说,如果能用一点东西给她换个儿子,就算要她的命也可以,有了儿子,以后在村里就能分地,能盖房子,他们在村里的腰板也就能硬起来了,阿岩木听了秧秧的话觉得也很有道理,就在今天一早,他穿上一身苗族简装,跳着胆子就往月亮山的方向赶去。
月亮山一直都是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一块硬骨头,这儿风景虽好,但却是整个苗族侗族自治区里最穷、最偏远的地方,外面的人都道这里不仅穷还野蛮。
阿岩木却不觉得自己穷,因为他没有出过大山,总觉得大山外的人生活还不如他们,偶尔有个村支书出去回来,给他们说外面的人在房间里拉屎拉尿,水也流到房子里,他想想就觉得膈应得慌,总觉得全国人民都生活在一片水生火热中。
他一路走着,一路看着两边的山岭,成片的山峰高耸入云,他眺望远处一座一千多米高的山峰,上面没有一棵树,看着有种苍凉的美。
他的身边三尺开外就是一片悬崖,自己却不以为意,担着担子晃悠悠地一边赏景一边走着,刚到老虎岩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眼神中有些疑惑,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方才……哗啦啦的灌木丛中传出一阵晃动,他感觉像是一头野猪在身后的山坡上跑,距离太远他有些看不清,只得摸摸腰间别着的镰刀给自己壮壮胆,心里直说,要是遇到黑毛野猪冲过来,大不了就跟它干一架,今年冬天还多了份熏野猪肉吃,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等了一会儿,那家伙没了动静,草和叶子也停下了,他暗想,或许是野猪跑远了,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口气,他转身再度挑起担子朝前方走去。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他的脚步声和扁担的嘎吱声,可是他依旧觉得不对劲,在那密密麻麻的草堆里,好像有谁在看着他!
这种感觉真是太不正常了,就像小时候他在地里偷懒不干农活,三哥会躲在稻子中偷看他,然后给阿爸告,害他挨打。
而现在,那种带着一丝丝危险性的感觉如芒刺在背,他隐隐觉得不好,腾出了一只手把镰刀拿了出来,死死地攥着。
今年20岁的阿岩木算不上打猎的好手,如果现在大哥在身边就好了,大哥比他更猛,直接会朝草堆里扔石头挑衅,把野猪给激出来,然后狠狠地跟它来上几刀。他承认自己没有这个胆子,现在更是两腿发软有些使不上力,他期待着快点转过这道弯,到了前面应该就有一片缓坡了,到时就算遭遇突袭也好应对一些,不像现在,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悬崖,他的处境很不利。
咯吱咯吱……他又走了几米,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红色的影子从山上突然冲出来,一把将他冲下了悬崖,他肩上的担子被撞飞了起来,米和苞谷下起了粮食雨,老母鸡咯咯咯地煽动翅膀,但还是逃不过双腿被绑住的命运,人、鸡、担子往山下滚去,他的头咚的一声响,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阿岩木醒来的时候,确切的说是被一阵极其难闻的药味熏醒的,他躺在一个四面漏风的房间里,用泥巴糊的墙露出拳头大的洞,身下是一片竹子编的席子,席子上流着黑水,他的身边有一个穿着黑袍子的老人,老人胸前挂着一把削得尖锐的牛角,牛角上刻着些类似歌谣的象形文字,他突然一惊,想爬起来磕头却发现身体都散了架,只能张着嘴嗷嗷嗷地叫着。
大祭司阿鸠眯着一双眼睛看他,用苗语跟他说:“你不用说话,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两件事。”
他费力地点头,浑身全是麻木的感觉。
“第一件事,你要记住是我救了你,以后,你必须替我做一件事。”大祭司举起烧红的火钳,另一只手住着草木灰,火钳烫在他的下身处烫去,冒起一阵白烟,阿岩木本能地叫了起来,却发现没有痛楚,很快,大祭司把草木灰洒在了伤口上。
“第二件事,你的鸟已经废了,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的下面已经全部烂掉了,为了救你的命,我只能割掉它……”这句话还没说完,阿岩木两腿抽搐了一下,眼睛一翻就昏死过去。
没了,他的一切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