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二更,邵场镇街巷静谧而空旷,沿道路灯寥寥可数,光线淡黄冷清,镇中人户几乎都熄灯就寝,乡镇面貌大多隐没于黑暗。
忽然,一串脚步声响起,路灯下经过数只人影,风尘仆仆,径至镇子东侧的旅店,在店外敲喊半天,旁门才开启个空隙。但见门里那店家年逾不惑,嘴边胡茬邋遢,右手紧拽内侧门把,似欲随时关闭,一对黑眼珠滴溜溜的,借屋内漏出的灯光打量,觑是四个青壮男子,定了定神,问:“你们……这么晚干啥?住店的啊?”
四人中一名寸头青年发火道:“我们大晚上来不住店,难道来扫黄?”
孰料店家回答:“店里住满了,你们去其他地方吧。”
这行人白日游览山林河川,因为擅自离开主径,中途迷失方向,耽误了赶车,被迫徒步三十余里到此寻住宿,但邵场地位偏僻,全镇客店当这一处,今夜若入住不成,四人唯能露宿街头了,于是纷纷求告通融。
店家执意拒绝:“今年子这季节跑附近游山玩水的人很多,你们这个点才来,哪里还有空房间?”
有位青年游客急道:“到离邵场最近的蔡场还要十来公里,这地头根本没法打车,我们折腾了一整天,累得是实在走不动咯,而且走夜路有风险。老板,你就行个方便嘛,不然你喊我们咋办嘛?”
店家瞧他模样斯文,冷哼了一声,说:“你们咋办我管不住,四个男的能怕棒老二惦记?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反正我这里没地儿。”说着将闭门。
寸头青年赶紧出手抵住,脸上换一副谄笑,问:“老板,我就问一下,你们旅馆一晚上好多钱?”
店家答:“六十块,问了也白问。”
斯文青年及另两个游客均觉昂贵,寸头青年却道:“好,我出七十块钱。”
店家神态倨傲,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寸头青年又说:“我加到九十块。”
店家微微动容,摇头说:“你给得再多,我也变不出空房间。”
寸头青年竖起两根手指,说:“一百二块,两倍价钱,够意思了嘛!”
店家一声叹气,拉开门说道:“我总不能把已经住进去的客人吆出去给你们腾屋哇!”
寸头青年正等这句话,笑嘻嘻道:“老板,我不是要为难你,只是今天山路平路加起来走了几十公里,两条腿都快折了,就盼个歇脚的地方。你是旅馆老板,肯定想得出法子。”
店家踌躇难决,半晌后才说:“空房确实倒还有那么一间,也够你们四个人的,但就是不晓得你们干不干。”
寸头青年说:“能凑合一夜咋个儿都行。”转头道:“大伙儿说是不?”三者心下对这番议价颇有微词,然亦无其他主意,故而沉默不语。
旅店客房均在临街的三层楼房,四人却由店家引导,经穿廊而至后院,偌大的院坝黑灯瞎火。
斯文青年见状问:“诶,老板,不对头哦,这边不像有房间的嘛。”
店家不耐地答:“先就跟你们说楼上住完咯,你们的在那头。”言毕,点起一盏小灯笼,提在手里照路行走。
寸头青年随旁说:“你还在用这古董玩意儿?换手提电筒嘛!院坝头乌漆抹黑,就该把电灯儿安起。”
店家叹道:“唉,这二年啥子东西都涨,啥子东西都贵。电池贵,电灯泡儿贵,电费更贵,都要用不起咯。就供销社卖的蜡烛还便宜,还用得起。”
斯文青年心下冷笑:“葛朗台哭穷!”馀人感受大抵如是。
众人来一栋砖瓦平房前,房舍斜朝院落后门,显得灰败陈旧。进屋对面的桌台摆一碗油灯,火苗如豆,门开际有股夜风潜入,险将它吹灭了。灯盏旁边置黑白照片及灵位木牌,那照片中是位老者,灵牌写“先父李公德祥之位”字样。桌面落下了白色香灰、凝固红蜡油,三香二蜡插在半块圆萝卜上,现皆燃尽熄灭,剩数根焦头小木条。透过桌后搭起的纱帐,隐约可见一具尸身覆白被躺于灵床。游客尽皆骇然。
店家摁开了电灯,言昨夜家父逝世,按照邵场当地习俗,须停尸三日才送火葬场焚化,复指灵堂右方的内室,说:“你们寝室就在那儿里头。”
那室间进出口门板被卸,里面一张石炕四米多宽,足够五六人列排睡觉。
店家向四人道:“如果愿意将就喃,我马上把炕头重新理过,保证睡起来跟床差不到好远。但如果害怕在这儿过夜喃,那你们自己另外想办法。”
寸头青年前番费舌添钱,当下看到这般光景,登时大为恼怒,说:“老板,你啥子意思!想糊弄人么!我多付一倍的钱,你就给太平间住?”
店家见他呲牙握拳,使出一副地痞派头,不免生三分怯意,故作平静说:“我话在前头,你们四个大男人要怕咯,可以选择不住。”
寸头青年凶道:“怕个逑!来了当然要住!但房钱不能依刚才说的给,你得打折!按原价打!”
店家鼻子一皱,说:“先边话都说好了,这下你才来反悔。”
斯文青年忍不住道:“老板,账不能这样子算。我来问你嘛,这儿咋会有炕?”
店家早备好说辞:“我屋头是北方来的,老一辈人有睡炕习惯。但现在用得少,前年子老汉儿生病住院以后,只有来走人户的亲戚还睡。”
斯文青年说:“那就对喽,南方人本来不睡炕,何况现在哪个还睡通铺?我们又不是农民工,太作践人咯。这是第一点。你先听我说完。第二,我承认你确实花了心思,你有你的难处,不然换谁都不会喊外人睡自己老汉儿的灵堂隔壁,但你看这间寝室连门都没得,炕头就对着灵堂,就算几个男的一堆睡不害怕,多多少少也会造成一种精神上的不舒服。第三,我两个和他两个是两拨人,”他指了指自己与尖头型游客,又指了指别的同伴,“是在爬山迷路时候碰到的。按说我们各有各的圈子和生活习惯,该各开各的房间,但这下被迫要住一起,肯定会有不适应。总而言之,我们享受的服务质量太不到位,你自己说是不是?”
寸头青年在旁瞪眼助势道:“听到没?我家兄弟讲的是道理!”
店家听着暗骂:“讨口子还嫌稀饭馊!”刚欲反驳,另外两名客人亦发难,他担心闹架起来难以收场,只好忍痛让步,与对方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商定费用为原价八折,随即取来登记簿。
登记时,那斯文模样的游客落名“林思宇”,尖头型的游客则写“林象辉”。待游客们付费、洗漱完毕,四套干净的被褥枕头已在炕上铺好,这班人一路奔波劳累,懒作闲聊,径直关灯就寝。林思宇卧到炕铺最内侧,脸对着墙壁,背向林象辉,迟迟未能入眠。
林思宇和林象辉为堂兄弟,自幼二童一马,情谊曾经十分笃厚。数年前林家祖父去世,遗下一份铺产由两孙均分,而后林象辉找来堂弟,说想长期租他的半间铺面经营。林思宇初出校园,未历多少世故,但见堂兄相求,当时欣然答应。孰料只过去四载,县城屋价突飞猛进,铺租也水涨船高,更新兴一种转让费,多者可达七十万,少者大概几万元,于租金外另行收取,商铺房东是以利市三倍。林象辉索性抛掉生意,将店面整个转租,坐享其成。林思宇得知懊悔莫及,寻思好坏自己大学肄业,每日工作朝九晚五,竟不比初中学历的堂兄既赚且闲,遂大感不平,屡次试图索回那半间铺,或者从中分一杯羹,对方不是假扮糊涂,就是抱怨难处,令他气苦不止,奈何二人兄弟亲缘,不便公然交恶,情面上一切如旧,内心实已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