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个黑头黑脸的兵看样子也是吃饱喝足了，歪三扭四的，没有个正经模样，吆五喝六，让人看着就有些心烦。领头那人的头盔戴上了，却只松松地倒向一边，那绺红缨子搭在肩膀上，一晃，又一晃。像是个要渴死的人，趴在水面上，把那红舌头伸得老长吧嗒吧嗒地舔着。
“哎哎，兵爷，兵爷！”这伙人刚刚走到店门口，刚拿酒出来的店老板就急急追了上去。
那个小官歪在别人身上，一双眯起来的眼睛对着天花板，牟着劲转了好几圈，又猛地向前一扑，像是转晕了差点摔倒，还好用脚及时撑住了地面。那脸却是直接搁在了店老板眼皮子前，发红的鼻头下，一张大嘴呼呼地喘出酒气，都喷在店老板脸上。饶是个酿酒卖酒的，也禁不住这般折腾，又不好直接拿手堵着鼻子，急得把脸别到一边去。
他使劲挣了一下眼，却也没睁开多少，依然眯缝着，不过却弯下去，盛了个笑意。“原来是老板啊，我当是谁叫我呢，你没事缩在地下干什么呢，害得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
装成这样子，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老板对自己的酒还是了解的，一般也就润个喉，这几日如此不安生，真要给了烈酒把人弄醉了，出了点事，虽说是人家自个愿意喝，愿意醉，心里总不免还是要担着点心事，他不愿意。
心里虽然这么想，脸上也不能表现出来，依旧陪着笑，“兵爷还是要少喝两口啊，这身体才是本钱不是，你看我们这周边的老老小小，还全都依仗着你们保护安全呢。”
“恩……那是当然，不冲别的，就冲你这酒……”拍了拍店老板的领子，“我也得护着你周全啊。”说完，他转过头，将手在头旁边摆了摆，不知道是在指挥后面的人还是挥手告别。
眼看着这人已经推开了门，就要融在外头的黑暗里，店老板咽了两口，还是没有把那话咽下去。他小步跑过去，将手拢在袖子里，耷在身前，还是那个笑。“兵爷，你看……”
那小官被外面的风一吹，像是一下子醒了酒，两眼睁开来，有那么点虎目的意思，看到店老板追了出来，瞪大了盯着他，“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语气有些恶狠狠。
店老板被他这么一吓，嘴里的话就散了，将就着吐出来，也是：“你看……能不能……把……这些天……的……的酒钱，给……给结一下……”到了后面已经是蚊子振翅飞过了。
“啊？你说什么？说大点声，我听不见！”
“结……结一下酒钱……”
“哦……酒钱啊，我倒是忘了。”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没有，又转头去看身后的那批人，也都是摇头。于是扭了扭背，又用手抓了抓后脑勺，像是有些难为情一样，讪讪一笑说：“呦，你看，这还真不巧，今天走得急，身上的零钱倒是忘了，不过你看弟兄们出生入死地护着你们的安全，喝你几瓶水酒，也值得你这么要法？”
这话说得倒是好，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反反复复，莫以为我这酒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再说，看你们一个个的上午睡，下午喝，也没见着怎么好好办事，说保护不保护的，我看也就是放屁，还不是个人有个人的命。他虽然一肚子的抱怨，指着鼻子也能骂上个一天一夜，可他知道那不顶用，骂再多也不顶用。所以话说出来就变成：“最近手头略略有些紧，您不知道，酿酒的粮食现在价格也是涨得快，这不是想着要用心弄好酒来招待兵老爷们吗，还请您多体谅些个。”脸上的笑容倒是从没有变过。
“咳——呸！”小官一口浓痰吐出去，堪堪擦过店老板的笑脸，那些散碎的吐沫星子就难免会溅上个一星半点的，湿湿的，凉凉的，臭臭的……他斜睨了店老板一眼，一脸的不耐烦：“好了好了，明天准给你带过来，几个钱？也值得你哭诉成这样。”
“这……”店老板还是有些犹豫。
“怎么着？还要我给你打个条？”
“哎，那是最好不过，我这就给您准备。”他发了狠，使劲把头一扭就往店里走，用力往下踩，像是要在地上留一个脚印。
那小官反而愣住了，在原地呆着好些时候没动静，又把目光在手下那群人的眼里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听错以后，两步就跨到了柜台前，拳头重重地往那木板桌上一锤，“你确定？”
老板把手中写好的白条往他面前推了推，“劳您手，按个手印就行，明天您把钱带来，这张纸就不存在。”
“好，好，你很好。”他把声音捏在嗓子里，像野兽看到敌人时威胁的咆哮。又追着店老板躲闪的眼光瞪了半天，才给大拇指按上点红，低头压在那张白纸的边边上。
“您好心。”店老板这回是真的笑了，脸上的褶子都深了些。他拿过纸，映着灯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自己的背一下子就挺直了。
那小官却是没有动，还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另一双眼睛。那是一个缩在柜台里面的人，整个头都用一块布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就这双眼睛，让他觉得像是一口深潭，他沉了进去，怎么扑腾也没有扑腾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过去拉那块布。
“不要！”一个清脆的女声，像一粒珍珠落在白瓷盘上，嗤的一声戳进了周围男子的心里。小官的手被“啪”的一声打开，他突然醒了过来。又看着店老板，已经没有了怒气。“这位是？”
一抹惊色掺到了店老板的笑容里，让他的表情有些狰狞，“这……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兵老爷……”
“恩，好，我刚刚突然又改变主意了，你说这整天在你这吃吃喝喝是有点不太像话，我好歹也是帝国的一名正规军人，喝酒赖账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你看这样，你让你这个……呃……亲戚，跟我回去一趟，我把钱给她，让她给你捎回来。”说着就又去扯那个女孩子。
店老板赶紧把她护在了身后，“兵……兵老爷，才几个钱，哪有那么着急的，你自在些，什么时候再赏光来，什么时候给就成。”说着把刚刚还当成宝贝的白纸给撕成了两半。
“你不急，我急！快些走，别耽误我的时间。”伸手再扯一把。
“兵爷，哎，我的兵爷，那些酒就当我孝敬您的，孝敬您的还不成吗，这钱我就不要了，不要了！”两人隔着个柜台拉扯起来，店老板的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也只剩半分了。
“你一会要，一会不要，存心把我当猴耍是不是，你让不让开，让不让开。”他扒拉了好几回，都没扒拉到女孩，瞪着一双眼睛，用食指指着店老板，恶狠狠地，店老板的腿开始有点抖，越抖越快，很快整个身体都跟着一起抖了，但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小官是真的等不下去了，他双手往桌子上一撑，虽然腿在边角上磕了一下，疼得他一龇牙，但到底是从柜台上翻过去，果然是个正规军人，手脚确实灵活，让人不得不为他赞扬几声。
店老板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声音已经有些凄厉。“兵爷，使不得啊兵爷。”却被一脚踢开，头撞在墙上，血流了满脸。
小官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心脏不自觉地砰砰跳着，他的嘴角想上扬出个笑容，却失掉了感觉，好像冻麻了，他用手使劲拍了拍，还是没感觉，怎么会，这天应该还没有冷到那种地步吧。眼角瞥到一抹蓝光，他扭过头，看到一把散发着白雾的剑正牢牢地指着他。
“哎，现在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加入帝国正规军了吗，果然我现在最讨厌的还是你们这些黑壳的臭虫啊。”一个身影挡在了那双眼睛的前面，他斜靠在墙上，敞着上衣，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脚撑着身体，另一只脚的脚尖一下一下地磕着地面，脸上，是放肆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