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有三走后，董、于二人自将纪言扶起来喂饭，董无佘问了句：“黑三，三叔是江湖上人么？你曾在江湖上行走过几年，可有什么印象？”
“应该不差了，怕也是来躲避江湖恩怨的。这江湖上情仇恩怨繁多，得罪了难惹的仇家，去荒山僻野躲避的比比皆是，到军营中也不奇怪。”于冒摇头笑笑，神态有些漫不经心，“老董，你生于商贾世家，对江湖之事少有涉及，更不知这江湖规矩是忌问前尘的。”
“这不是你我兄弟二人闲说。”
“我对三叔这号人物没有什么印象，或是我在江湖上时日尚浅的缘故，也或是三叔所用姓名都是假的。不过，这江湖人还是少管为妙，若细说来王大将军和梅将军少时也曾混迹江湖，也并非全无劣迹，你难道要全都问的清楚？”于冒似忌讳莫深，对江湖之事并不愿深谈。
“哟，黑三，当上将官这才几天，都学会打官腔拿大将军跟梅将军来吓唬我了。大将军咱老董不是没有见过，难不成你我在这里闲说几句，还会被杀了头？”董无佘瞪了下眼睛，挪动肥硕身躯靠近于冒，谄谄而笑，“要不咱谁都不说，你就给我讲讲当初纠缠你的美夜叉木乖乖。我听着乖乖二字都觉心尖发颤，美夜叉三字更是骨骼酥麻，你怎会躲避不及呢？我的乖乖。”
“滚蛋！你这腌臜货！”
“我的乖乖——”董无佘将这几字的语调拖的极长，尽显调侃之色。
“老董，闭上你的狗嘴。”于冒本来就黑的脸更黑了一重，“，以前你我曾说过不再提此事……”
这话未完，就听得军营中有急迫鼓角声传来，董无佘眼神一顿，收起脸上调侃颜色，整甲起身道：“怕是白日里逃进树林的敌兵又来袭扰，闻将军起的号角。你脚程快，将饭喂完想是也能跟的上，我须先回去了。”
此事议定，两人便先后离开了纪言的帐篷。他二人走有大约两刻的功夫，尚自昏睡不醒的纪言突然感觉脚趾上如火烧般热辣，一股热流自历兑穴沿足阳明胃经冲逆而上，其每行一寸都如身上被刮一刀般疼痛，因而竟呼出一声，猛然醒转过来。
其时这热流正行至足三里穴将至膝盖，纪言痛不可当，自双手抱着膝盖用力按压，然而却反更痛了三分。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便伸手抓住床头木板止痛。而这股热流越往上行，其痛越深，霎时间已不亚于抽筋挫骨，他实忍耐不得，又滚到床下在地上来回乱翻，其呼痛声惨烈更令人闻之悚然。
又一时，更痛的厉害，纪言也因此翻滚的愈加激烈，直从账内滚到账外。这时外面尚在下雪，他出来便被灌了一大口冷冽空气并雪屑，不过肺中被冷气一激，身上的痛苦似减缓了半分，因而又伸手抓雪往嘴里塞，以图能缓解彻骨的痛苦。
经络牵连肺腑，气息逆行，比断肢折骨都不逊，而且因在内里，平常麻药也都无济于事，这一点雪又能起多少作用？纪言如此也不过是缘木求鱼。
而这场磨折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止住，期间纪言晕厥几次又痛醒几次已是不知，只觉仿佛是身上的骨头被一块块被抽去碾碎，剩下了瘫软如泥的血肉，再难立起来，甚至都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的力气。
雪冷，而天色苍。纪言趴伏在地上，蓬乱的头发里粘满碎雪，脸上染着不少污泥，眼睛中条条血丝清晰可见，只是他却微微咧开苍白的嘴唇轻笑了一下。雪簌簌落着，一片一片落在他脸上融化，将那一抹微弱笑容衬的逾发生动倔强。原因无他，只因为在烈火地狱里走过一遭，他仍活着，能活着便很好。
纪言并不知是已被朱有三医治过，以为这遭磨折是身上瘟疫病所致，心下没有过多在意，待身上恢复些气力，便以手支地挪回了帐篷中。这一夜他未再觉得胸闷气急，睡的也安稳许多，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张开眼，纪言先看到是个胖大身躯，便知道是董无佘，因而有气无力的说了句：“死胖子，你怎么来的，不怕被染上瘟疫病么，还是又想起当时因祸得福的事，来先沾沾霉气。”
“纪小兄弟的气色比昨天好了不少，怕是没几日便能痊愈。”董无佘转身将带来的食盒打开，拿出其中饭菜，笑了一下，“我可是好意给你送饭来的，你不表谢意也罢了，还出言讽刺，看来心里还是没忘木牢中的事。”
“假如你被人险些害了性命，能轻易忘了么？”
董无佘不知如何反驳纪言的话，只是脸上笑意更浓，道：“那这饭你吃还是不吃？”
“当然吃！”纪言正准备去拿碗筷，却忽然顿住，因为他发觉身上的确并昨日轻快许多，胸闷症状也消弭无影，连双腿也略微恢复了知觉，一时有些惊异，“我竟真感觉好了些，难不成大夫说的话不假，我这病可能自己痊愈。”
“可不是好了些，脸上都有血色了，我就说纪小兄弟吉人天相，这不过是小灾小难的，吃些好的就没事了，你还真当是什么瘟疫病。”
“谢了，死胖子。”
纪言腹中饥饿，也不顾去想病况是缘何减轻的，端起饭碗埋头吃饭。董无佘自坐着无聊，便扯起闲话道：“昨日你一直昏睡着不醒，你有个同乡唤做三叔的来看你，恐怕也没见着。”
“同乡？”纪言愕然了一下，继续吃饭，“董胖子，你这饭食味道好的很，还有鱼干肉，是不是当上将官都有鱼干肉吃？”
“王大将军体恤兵卒，治军一视同仁，因而平日里将官与兵卒的吃食并无差异。这鱼干肉不是军营中吃食，是上次我家中捐献米粮时一并送过来的。因家父知我喜食鱼肉，送过来的多……”董无佘的眼神忽然晃动起来，面上显出愧意，“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家，不知父亲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我也三年没回家，我连父亲都没有了。”纪言的脸上满是不该有的冷漠。
“恕我失言！”
“董胖子，有家人一定很好吧？”纪言慢慢将碗筷搁下，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
“纪小兄弟？”
“我的父亲没了，母亲也没了，家里是样子也都记不清了。我这根手指是在家时断的，我有一个梦，做过很多次，梦里是母亲拉住我把我的手指斩断的，我很害怕，可还是想要做这个梦，因为梦里可以模糊看见母亲的样子、看见我家里的灶台。”
“除了这个梦，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
纪言咬着嘴唇，眼泪潸然而下，一点一点的打在手背上。饱尝痛苦他没有哭过，历经生死他也没有哭过，可在这病时提起“家人”二字，终还是忍不住了。
“纪小兄弟，你看这病不是也快好了么，你——”董无佘伸手在膝盖上摸了几下，脸上挤出干笑，“小兄弟你聪颖过人，又得大将军垂青，将来也是要做将军的。你别难过，不成到时来我家里，于冒从前就住在我家，我家中什么好玩的都有……”
董无佘并不懂如何劝慰人，说了几句见纪言仍旧垂泪不止，生怕哪句话会再触动纪言思家的心弦，便住口不言了。
“董胖子，你方才说我的同乡来看过我？他会不会知道家乡的样子？”
“对，那位三叔肯定记得家乡模样，说不定还认得你父母呢！”董无佘话刚出口，便觉得失言，因而改换话头，“纪小兄弟，你还是趁热将饭吃了，三叔的事包在我老董身上，我会尽快把他找来。”
“那可多谢了。”
“谢什么，我不是还曾想过害你，这都当做补偿，只要你不记恨我就好。赶紧吃饭！”
纪言抹去泪痕，拿起碗筷，只是心中悲伤，再吃饭时也觉得食之无味，扒了几口，便放下了。
“纪小兄弟，你在这里好生安养，我有军务在身便先回去了。三叔我会尽快去找，只是这军营中兵卒有十一二万，不一定能即刻找到，你切莫心急。”
当夜，董无佘因军务在身，没有再来纪言帐篷，只派兵卒来给纪言送了吃食，并告知说三叔还未找到，恐怕要等上一两日才行。纪言听得今日军中多次鼓角响起，也知是有敌兵袭扰，料想董无佘现已身担将官之责，应该是忙于杀敌去了，因而心中也无嗔怪。
经这一日修养，纪言的双腿知觉经恢复大半，虽还有些麻木，但也勉强能走了。他在帐篷躺卧几日，自然无聊烦闷，此时勉强能走，便出了帐篷站在外面看雪。只是外面雪已经停下，只留下被裹的素白的广袤大地。
“这雪当真漂亮，只可惜我的家乡却不曾下过，若也能下一场多好。”纪言俯身捧雪，眼神略微迟滞，“能听听人说家乡的样子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