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路边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轻轻摇动,一只蜻蜓停在石头上。
高华二和吴国凡的脚步声一响起,蜻蜓就飞走了。高华二看着飞过的蜻蜓,眼中露出无限的向往。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蜻蜓,就可以轻飘飘的随风飞走,那他的脚就不至于磨出两个血泡。他每走一步,心里的怨气就增加一分,到现在他对高方生已恨得牙痒痒。可他增加的不止怨气,还有脚上的疼痛,所以他又气又痛的对着石头来了一拳,结果更痛。他差点儿哭了起来。
吴国凡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他原本整齐的头发现在已乱了。他是班秀才的左膀右臂,班秀才在一次喝得还认得清人的时候承诺过他等他升任就会提拔他,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吃点苦也是值得的。虽然别人都认为他是在为班秀才尽心,但他知道不是,他为的是他自己。每个人为的都是他自己。
你知道为什么大家明明知道脚踏实地的往前走是最正确的选择却偏偏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吗?
因为太苦了!
他没有背景,没有钱,所以他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
******当年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的,而他走的路远比吴国凡多得多。所以无论多么难走的路,只要你不停的走下去,你就一定会看到你要看的东西。
吴国凡就已看到了高方生。
“那边躺在树下的就是高方生,在旁边锄地的是他媳妇,那两个是他儿子。”
村长马福来用一只手隐藏自己,另一只手微微的指着。
高华二已开始紧张起来,他没看见高方生之前恨不得把他撕了,现在高方生不过是懒洋洋的躺在树下,他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我们俩个人就这么去抓他?”他们与高方生隔着的距离用喇叭来吼说不定才能勉强听清,但高华二的声音还是像蚊子般在耳边嘶鸣。
“我们不是来抓他的。”
“那我们是来做什么的?”高华二愣愣的问道。
“我们是来请他的。”吴国凡知道高华二不懂,所以接着道:“就算二十个人也不一定能抓到高方生,何况我们两个。但请就不同了,你见过请神没有?我们现在就要像请一尊神一样把他请走。”
高方生含着草烟坐在树下看着在锄地妻子,心里愉快极了。
妻子脸上已有了气色,两个儿子也正相互嬉笑,他觉得很满意。不仅对自己满意,对这个世界也很满意。
无论如何,他在尽一个男人的责任,即使方式不恰当。
这世上用不恰当的方式达到目的的人又岂止他高方生一个?
他拿起锄头站了起来,看见高华二和吴国凡正从不远处走来。
高方生笑着道:“哟!两位大人物真是稀罕,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吴国凡笑嘻嘻说道:“除了你高方生,谁还有这么大面子得让我亲自上门请。前两天你走的太快,救济款还没领,这次去把钱领回来。”
高方生迟疑道:“你人都来了,就不能把钱放身上?”
高华二大声道:“得你本人签字才能领嘛,谁敢给你签!再说你怕什么,真要拿你还放你回来干嘛。”
高方生想想也有道理,何况还有钱领!但若非村长作保,他也不会开开心心的跟着他们去,也就不会又被拿下了。这回是真拿!
出发的时候高华二觉得红坡影简直是这世上最远的地方,可回来却觉得比去的时候的路程像是少了一半。高方生本来一路都走的很愉快,去领钱的路谁都走的愉快的。可自从他们一进镇上,他就不愉快了,因为高华二和吴国凡已一人一边挽住了他。
你若在街上看到三个男人手挽手的走着,你会不会多看两眼?
所以他们经过医院的时候,后面已跟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
有人来看三个男人手挽手,也有人来看高方生。
他们本是来赶集的,什么是赶集?不就是凑热闹?
班秀才笑得合不拢嘴,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么简单就把高方生拿下了,看来他的日子已一天天好过起来。高方生被连夜送往县城,他被反手绑在车子的栏杆上,这次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押送的车是一辆解放牌老乌鸦车,押送的人是高华二和吴国凡。高方生没被绑着都被他俩押了回来,现在被绑着岂不是更没问题。
圆月。无星。
无论多少星星的光辉加起来也是比不过一个月亮的。
老乌鸦车正一摇一摇的往前走,“突突突”的声音像是得了肺结核一样。高华二的头也跟着车子一摇一摇的,他已快被摇晕了。高方生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高华二奇怪道:“你都被绑着了,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确没什么好笑的,可你就有点儿好笑了。”
高华二更奇怪了:“我有什么好笑的?”
高方生悠悠道:“我被绑在这里是因为我活该,可你又是为什么在这里受苦?”
高华二不说话了。
高方生喃喃道:“我们都姓高,地位却偏偏不怎么高。怎么我们姓高的都要低人一等不成!”
高华二的屁股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这并不是因为他在后面和高方生一起吹冷风,而是因为受到了歧视,他无论坐在哪里都觉得矮人一截。他忽然想起王三,他拿着刀找富贵麻烦时被高华二拦住,王三大骂他是狗腿子,他不仅没觉得愤怒,反而很悲哀。他并不是狗腿子,因为他连做狗腿子的资格都没有。
高华二满脸的悻悻不平之色,他叹了口气:“人家有编制,我没有。所以人家在驾驶室里暖和,而我在这里吹冷风。”
高方生偷偷看了看高华二,接着道:“姓吴的就要比你本事,笑话。回龙镇谁不知道你高华二的能力,那两个草包也能和你相提并论?你说说,那草包做出过什么事?都是你高华二的功劳,偏偏算在他们头上。就像现在,等到了城里你都冻成冰块了,可人家却又是大功一件,也没说给你弄杯热水。”
高华二摇了摇头:“这就是命,人家祖宗比我祖宗厉害。”
“可你将来也会成为祖宗,难道你还想要你的子孙也说这句话?”
高华二抬起头看着高方生,冷笑道:“当然不能,我高华二也不是省油的,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调去食品站成为站长,到时我看谁还小瞧我。”
高方生笑道:“好,我高姓人有出息,我也长脸,进去后也好跟别人炫耀。”
高华二看了看高方生,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你我都是一姓人,无冤无仇,按理说我不该……”
高方生皱着眉头打断他:“哎,总会有人踩在我高方生身上往上走,若是别人,我宁愿是你,也好为我姓高的做点事。”
高华二笑了起来:“老哥理解兄弟的难处最好不过了,三年一晃就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高方生闭着眼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兄弟你的难处,只不过……”
“有什么话老哥就说,只要兄弟能做到的,我一定帮忙。”
从来没人正眼瞧过高华二,高华二简直好像遇到了知音。
“说来也没什么,只不过绳子绑的太紧了,我手都瘀血了,不知兄弟能不能给我稍微松一点儿。”
高华二近身看了看他的手腕,看不清楚,不过他说的倒是实情,高华二抓栏杆的手都起泡了。
高华二皱着眉头:“倒不是不可以,不过老哥你得保证不动,也不跑。”
高方生叹了叹气:“稍微松一下绳子我又怎么跑得了?再说我又怎么能害兄弟你。”
高华二想想也是,就动手给他松了松绳子。高方生现在看起来像是舒服多了,脸上已有了愉快的笑容。
高方生笑着道:“人人都说高华二讲义气,是个好人。碰上你真是我的好运气,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高华二也很愉快:“碰上你也是我好运气,跟他们出来办事我还从来没这么愉快过。”
忽然车子经过一个稍大的坑,高华二一下子被甩到车子的另一边,高方生也被甩了过来,头撞到高华二的胸口。
驾驶室的人听到“咚”的一声全都嘿嘿的笑了起来。
高华二揉了揉胸口,看着高方生愣住了,高方生看着他也愣住了。
“你……你……你怎么……”
高方生立刻爬了起来,一下子跳下车子。高华二也立刻爬了起来,他看见高方生正从地上爬起来跑了。他大呼“停车”,可没人听见,车子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跳下去,然后又退了回来。乌漆抹黑的什么都看不见,高方生是亡命徒,他高华二可不是。高华二用力敲驾驶室。
所有人下车来追了追,到处漆黑一片,他们跑出离车子五十米的距离就回来了。黑夜像是要吞噬了他们。
“绳子绑那么紧他怎么跑的?”
“绳子绑的紧?车子这么摇连人都快散了,何况绳子!”
“你在车上是怎么看人的?”
“我是怎么看人的?我还想问问你们俩是怎么看人的,班镇长叫你们坐在驾驶室里看人的?”
“行了行了,人都跑了还吵什么,统一一下口径,看回去怎么交差。”
班秀才是在半夜被敲门声惊醒的,他拉开门就看见高华二一副丧气相站在门口。没人敢半夜来敲班镇长的门,所以高华二来了。幸好是晚上送人,还没来得及往上报,不然班秀才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高方生到底怎么跑的原本是谁也不知道的,直到很久之后高华二喝醉了才把这件事讲了出来,一边讲一边笑。他栽在了高方生手上,不仅没觉得丢人,反而觉得好笑,因为谁也想不到高方生如此胆识,他若生在更远些的乱世,不是英雄也是草莽。一想到这里高华二更加觉得好笑,简直笑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