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渐寒。
如同黄金白银一般覆盖着整片草原的榭龙花,也一点点地变得稀疏起来。褐色的泥土裸露在地表,还堆砌着一团团的小石头。这些石头原本都是天降巨石,可是落在这平地里,一动也不动,一年到头都生生不息的风,裹着细小的沙砾围着这些巨石打转儿,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巨石被磨砺成了小石子,散落在了泥土间,石头的表面有着一圈一圈的仿佛年轮一般的花纹。
草原里原本还有路,马车便沿着路上轧出的车轨疾驰。可是又过了两百里后,路都不见了。于是马车的速度也缓下来,在车夫的引导下,马车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坚定地行进,满地的小石子便在车轮的压辙下,崩裂成灰。
“咳咳,真冷。”项赢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虽然天空总仍然是阳光普照,可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暗示着气温的骤降。车厢里也在过去的两天里发生了一些变化。青竹的车厢里又架起了两层乌木的车板,竹垫都换成了棉垫,每张书桌的下面也都架起了一个热腾腾小炉子。
更重要的是,原本轻便的夏日短褂也都换成了厚重的裘袍,可哪怕如此,从来都没有经历过低温的项赢还是染上了风寒。咳嗽声总是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喉间响起。
「喝点茶。」
小波儿将一杯热茶递到了项赢手上。这些日子里小波儿和项赢之间的沟通全凭借一系列的手势,而原本生疏的手势,因为乔薇和叶盘的加入,也变得更加复杂,精准,熟稔。
”我说,我们帮你换个名字怎么样?“乔薇冲着裹在一团裘袍里的小波儿笑着说,随即又转头看着项赢,“你不是通读道藏吗?换个好听些的名字呗。”
“换个名字?”项赢眉头微皱,他知道任波是小波儿的本名,而小波儿,则代表着那段历史,代表着那个第一眼见到小波儿的黄昏。
“是啊,不管是任波还是小波儿,这个名字都太俗了吧?要知道我们可是阿房派,现在的天下第一修武门派!我们掌门大人的亲传弟子叫这个名字,说出去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吧!”乔薇眨巴着眼睛,又有点儿迷惘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我也想了好几个名字,不过怎么说起来都不够气势……”
“不……”还在慢慢学习读唇的小波儿终于大概弄懂了乔薇的意思,他连忙激动地挥舞着手,他的喉咙里吐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不”字。
项赢看到了小波儿那激动的表情,却也淡淡一笑。
“我曾经帮他取过一个名字了,如果你觉得他还要换个名字的话,只要他同意就好。”
“真的?”乔薇兴奋地坐直了身子,她指了指小波儿,做出了几个手势。
“叫秋洛好了。这个名字倒有几分名门氏族的意味。”乔薇说完,又恶狠狠地盯着小波儿,“听到了没?你就叫这个名字哦!你要不喜欢的话,到了阿房派我可罩不了你!”
倒是叶盘听到了乔薇的话,嘴角忍不住笑意,“师妹,我没有记错的话,秋洛是你以前那布娃娃的名字罢?”
“要你管!”乔薇回头,用同样恶狠狠的目光,好好地瞪了叶盘一眼。
“我们快到了!”
车厢前厚重的门板被打开了一条缝,车夫离叔那浑厚的声音传进了车厢。一同进入的,还有那凛冽的突如其来的寒风。
包括乔薇在内,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缩着脖子,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裘袍之下。除了满脸通红,喝得酩酊大醉,伏在书桌上大睡的墨龙。
项赢还是忍住了寒冷,轻轻打开了一扇窗,一个纯净而又神奇的世界,此刻便来到了眼前。
传说并没有错。
蒙泽草原的尽头,便是一片连绵的雪山。
此时的草原,已经再也看不到了榭龙花了。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红褐色的土地。而越往远处,红褐色里夹杂着的白色却越多。那些白色,一直蔓延开去,同天际线的最远端,那一片连绵的雪山连接在了一起。分不清是雪,亦或是盐。
因为一条汹涌奔腾的大江,劈裂了整张红褐色的土地,将马车前方的路分为了两片。而在河流的两侧,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湖泊里的水都是湛蓝色的,仿佛一块块跌落人间的深色翡翠。在阳光下,那些湖面都反射着耀眼的,五彩的光芒。
“阿房派在哪?”
项赢看着窗外这片瑰丽的天地,喃喃问道。
“喏,从你能够看到的雪山从左向右数的第六座,雪山的峰顶便是阿房宫。不过要是问阿房派在哪?”乔薇嘻嘻一笑,“你现在能够看到的一切,都是属于阿房派的。事实上,整个蒙泽草原,都是属于阿房派的。”
听到了乔薇的话,项赢在那片雪山之中仔细地寻觅。
可是这却是一件难事。因为远处的雪山,都笼罩在厚重的雾中,隐隐约约才能看见雪白的一隅。项赢想要仔细地数着,可是云雾稍一变幻,他又记不得那些雪山的位置了。
“很壮观吧?”乔薇偏着头问。
“嗯。”
“夏季是淡季。阿房派的收徒是在秋季。每年的这个时候,数十万人沿着大江的两岸逆流而上,就像是动物的迁徙,看到那场景更加震撼。”
项赢听着乔薇漫不经心的说来,心里却着实震撼不已。他无法想象每年都有数十万人如同动物迁徙一样,越过燕北的城墙,涉过八百里的蒙泽草原,沿着江水逆流而上,只因为那渺茫的可能被阿房派选上的机会。
可是每年那么多人来参选,留下了多少人?阿房派又有多少人?这几个问题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了项赢的心中,于是项赢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马车沿着这条大江的一侧向着远处奔腾。江水击打在礁石上的声音巨大,仿佛一连串不停歇的雷鸣。乔薇告诉项赢这条江的名字就是“怒江”,因为从来没有见到哪一条河流能够有如此的气势,那奔腾涌去的劲头仿佛能够吞噬这世间的一切。
马车逐渐向上,平地里也开始有了坡度。红褐色的大地上出现了绿色和青色的山,一座座四四方方的砖石建筑,便出现在了这些青绿色的山间。这些屋子的外头还树立着高高的旗杆,旗杆上串着一长串五彩的幡,在风中,在怒江的呼啸声中,那些五彩幡高高地扬起。
再往上走,青绿色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便是白色。凛冽的气息穿透了厚重的车厢,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在那片白色之间,则出现了黑色的如同钢铁般的城墙。一道道的城墙围住了每一个隘口,就像是天梯一样,而在天梯的最顶端,被无数道城墙包围起来的地方,在雪山的最深处,一座金色的,巍峨的宫殿逐渐显现在了世间。
“呜!呜呜呜呜呜!”
突然,远处传来了悠长的号角。一声号角接着一声号角,就像是接力一样,在这片雪山之间传递。
山涧中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唯一的道路上,那儿有一辆八匹黑马拉着的马车,正矫健地朝着第一道城墙驶去。
“墨大师回来啦!”
当号角声传到了宫殿,值守的小厮匆忙跑向了宫殿的最深处。
“墨大师回来了?”
宫殿的各个角落,如同蜂巢一般的小房间内都探出了脑袋,阿房派的每一个人都欢呼雀跃。
因为他们知道,阿房派这下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