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像个“大”的字形贴着叶面，这片黄色的竹叶随流水到达哪里，我就到达哪里。
我保持着个“大”字形贴着叶面，我惬意地聆听四周的黑夜的风声和枕边的水声，我惬意地仰望那轮低垂在天际西南角的圆月和深黑的夜空，渐渐地，我就闭上眼睛沉睡去了。
当我从无梦的酣睡中醒来，冬阳已经努力地放射着金黄的光芒了，我还是一个“大”字形贴着叶面，我不变地用耳朵聆听河两岸的人家往来的声音、枕边的水声以及偶尔游出睡眠的鱼儿的啜啜声，我不变地用眼睛仰望天空的青蓝、散絮状的白云以及疏疏生长在石栏杆前的垂柳的被寒风吹起的枝条，渐渐地，我有些聊赖闭上眼睛就睡去了。
当我从无梦的回笼觉中醒来，不知从何方飘来的深深浅浅的乌云布满了整个天空，我翻了一下魂身从叶面上坐起来，而我的“小竹筏”开始漂进一座石拱桥的桥下洞口。
再次看见石拱桥既有熟悉又有陌生，不过比之前的，我会甚为仔细地打量一番。我的“小竹筏”随后漂出洞口，我出奇地发现到原来石拱桥也有它的命名。
这座石拱桥命名为“心想”，我想之前的那座也应该有它的专属命名，只可惜我之前从不发现到。
我不禁自叹摇一下头，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我的“小竹筏”被什么漂浮的东西拦住了。
“哥哥，它快要沉了！”我还没有看清楚拦我“小竹筏”的东西是什么时，一把稚嫩的女童声响彻我的耳畔。我立马侧身看过去，离我大约两米外的近水面的石台阶上蹲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呀，哥哥，它要沉了！”只见女孩一脸焦急伸出她的手臂朝我的方位指过来。
我立马顺着她所指地往我自己周围张望，除了我的“小竹筏”和河水，就是拦我“小竹筏”的东西——一个瞬间沉入水下的湿纸团。
“哥哥，纸船沉了。”
“不要紧，我们还有纸船。”
我眨眼一看就的湿纸团原来是一只吸足了水的小纸船，当我清晰地听见这两孩子说了后，我感觉有点不可思议，而现在我的“小竹筏”漂浮着的水面正是小纸船沉没的水面。
我一腾起飞落在小男孩的肩头上，只见他将他的手伸进蓝色的塑料袋里取出一只小纸船，然后尽可能地探出上半身体，尽可能地伸直拿着小纸船的手臂，将小纸船尽可能地放在最远的水面上。
“哥哥，它会不会像刚刚的小纸船马上沉了？”
“我也不知道，看看吧。”
我的眼睛里透着希望小纸船不要马上沉的企望不比这两兄妹少，然而我却只能像这两兄妹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漂开来的小纸船吸足了水后瞬间沉下水。现在在这一刻所带来的失落，这两兄妹的倒比我要强得多，其中妹妹的杏仁一般的眼睛涌现了想哭的泪水。
“小馨，你见到了吗？”
“见到什么啦？”
“刚刚那只纸船比先前的要远了！”
“真的吗？”
“你看，先前的在这，刚刚的在那！”
妹妹立即擦干眼角欲掉的眼泪看向她的哥哥所指的水面。“真的耶，哥哥！”
水面上早已见不到小纸船的下沉的任何踪迹。在我看来，她的哥哥所指的不过是她的哥哥为了安慰她在空中随意比划出来的；在我看来，令她随即高兴起来的且毫无保留地信任的哥哥是一个照顾妹妹的好哥哥；在我看来，只需一眨眼的时间从失落中恢复活力以及懂得如何安慰好妹妹，她的哥哥也是一个坚强的好哥哥，
我兴致盎然坐下来专注着这两兄妹。
“小馨，你拿一只纸船，我拿一只纸船，我们一起放纸船好不好？”
“好！”
我看见他们的小纸船在水面上一起漂开来，一起吸足了水，一起沉入水里。
“哥哥，它们又沉了！”
“不要紧，我们再来。”
我看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从装着小纸船的塑料袋里取出两只小纸船，然后在他们灼灼的期盼中，他们的小纸船漂开来了，又在他们微微的失落中，他们的小纸船沉入水里了。
这时候，我就好奇了。他们好像不是在玩小纸船，也不单单希望小纸船不要沉入水里去，他们倾注着小纸船的目光仿佛在瞭望着起航的大船，把他们满满的热望乘载到远方去。
“小郁，小馨，你们又在放纸船了！”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扶着自行车从岸上的埠头口喊下来。
“嗯！”兄妹俩双双扭头往上看，双双点头回应道。
“你们的妈妈呢？”
哥哥小郁率真地大声地告诉中年妇女:“我妈妈在田头上收土豆。”
“哟，只有你们两个呀，那太危险了！你们不要再放了，快上来吧！”
通过这位中年妇女的紧张劲头，我才开始意识到了:哥哥小郁约莫八九岁，妹妹小馨约莫六七岁。
“我们放完纸船就会上来的！”小郁有自己的小坚持。
“你们会不小心掉进水里！”
“我们会小心，我们不会掉进水里！”
“我们不会掉进水里！”小馨插上一句支持着哥哥。
“水里面会有水怪，它会把你们拉下水的！”
“我们不怕水怪，它不会把我们拉下水！”
“我们不怕水怪，它不会把我们拉下水！”不知小馨是不是也跟哥哥一样有她自己的小淡定，因为她附和的干脆跟哥哥回答中年妇女的一模一样。
“那你们放完纸船就马上上来了。”见劝与骗对两兄妹都不见效，中年妇女放弃了。接着我见她骑上自行车离开时抬抬头望望天嘟囔一句，“嗨，天快要下雨了！”
确实天真的快要下雨了！我目睹中年妇女离开后，我也抬头来望上天空。
这片头顶上的天空变化成由一大片黑压压的雨云覆盖着，我有点担心地收回视线转向小郁小馨两兄妹，他们却没有我的所谓的杞人忧天，他们还是继续专注地放他们的小纸船。
雨滴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我都看见落下来的雨滴在水面上漾起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
“哥哥，下雨了！”
“嗯，下雨了！”
“我们的纸船还没放完呢。”
“小馨，我们快跑回家。”
“不放了，哥哥？”
“不是，我们去拿雨伞。”
兄妹俩手牵着手迅速跑上埠头，然后朝向他们的家跑去。在他们跑起来生起的风中，小郁手上拿着的蓝色塑料袋被吹起来索索作响，如此看来轻飘飘的样子，袋子里装的小纸船估计五个指头可数，不过他们还是要坚持放完袋子里的所有小纸船，甚至不惜耗去力气跑回家去取雨伞，然后撑着雨伞、冒着雨重新回到埠头下的近水面的石台阶上。
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越看越对他们感到有兴趣。后来，他们果真在雨中放小纸船，而小纸船还没有来得及漂开来便被雨淋湿沉入水里。
“哥哥，纸船都沉了，纸船去不到‘事成’桥，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
有一座“事成”桥？我马上用眼睛顺着河流寻找小馨口中说到的桥。
雨帘濛泷了我眺望的视野，可我还是很快地望见了离这里大约二十米远的河面上出现有桥的身影。我迅即腾起暂时离开小郁小馨飞到那座桥上。
当我找到了刻在桥身上的名字时，当我在这座名为“事成”的桥观望那座名为“心想”的桥时，我开始觉得事情变得可爱了:相隔不远的两座桥名字连起来就为“心想事成”了。
也在这时，我稍稍弄明白小郁小馨在看见小纸船沉没仍坚持不懈的心思了。也几乎同时地，我从雨帘中看见一名手推着三轮车的穿着雨衣的妇女经过“事成”桥的桥头口往“心想”桥的方向走去。
“小郁！小馨！”她随后的呼喊声中夹杂着怒气。
我一腾起飞回到小郁的肩头上，他正牵着妹妹的手小心地走上埠头。
“谁叫你下埠头去的！”我想不到这妇女在小郁小馨带着欢笑迎上时，她却面带盛怒地吼起来。
我是一缕随处游荡的魂，我的脸会不会变色，别人看不见，我也看不见；现在我看见小郁小馨被吓得小脸显露害怕之色。
“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们，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们不能下埠头去的吗？”
“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妈妈！”小馨学着哥哥向妈妈道歉。
“你们真的知道错了吗？”
“妈妈，我知道错了！”
“妈妈，我知道错了！”小馨学着哥哥向妈妈承认错误。
“好了，你们的鞋子都湿了，快回家把鞋子和袜子换掉，还有回家后妈妈煮你们喜欢吃的菜。”
“是红烧土豆吗，妈妈？”
“是红烧土豆吗，妈妈？”小馨学着眉笑眼开的哥哥询问妈妈。
“是啊，小郁真棒一想就想到了。”
“妈妈，小馨呢？”见妈妈称赞哥哥，小馨迫不及待地需要妈妈的称赞。
“小馨也很棒。”
“嘿嘿！妈妈，哥哥，我们快回家吧，我肚子饿了。”
嘿嘿！跟你哥哥一样欢乐的小家伙，我被你感染了。
“妈妈，我帮你推。”
“妈妈，小馨也帮你推。”
“小馨，哥哥帮妈妈推，你帮哥哥打雨伞吧。”
“好，哥哥。”
小郁小馨，两个乖巧的小家伙，只见身为哥哥的使用他吃奶的力气帮助妈妈推动着装载着两大箩筐马铃薯的三轮车，同时身为妹妹的尽力举高她的小手臂并努力踮起她的小脚帮助哥哥撑起遮风挡雨的大雨伞。
加油，小郁小馨！
两个乖巧的小家伙惹得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二
你们来到了你们的家门口，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我知道，你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我若无声无色的空气，但是我已经擅自把你们看作是我在人世间的小朋友了；而我却只能够扯破自己的嗓子大声地为你们加油，甚至我是多么希望我的声音通过空气传到你们的耳朵里，然而无奈地我醒觉到我根本就是空气的化身。
好了，你们已经到家了，我看见你们的妈妈从裤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你们的身上应该也有同样的一把钥匙，可你们还是争先恐后地用妈妈的钥匙去把门打开。
小郁手脚快先拿到妈妈的钥匙，小馨嘟嘟小嘴在一边看着哥哥将钥匙插进锁孔。
先前你们匆匆跑回家取雨伞的时候，我不曾细心地看看你们的街门。它是一道银色的油漆有些剥落了的两扇的铁门，门面上各贴着一个经受了一年日晒风吹雨打的褪去了原色的“福”字挥春。你们帮妈妈把它打开后，你们迅速跑回原位一起帮妈妈把三轮车推上门口。幸好，雨在你们回家的路上变成了细雨，不然小馨你在街门口前为了更好地帮妈妈推车忘了给自己和你哥哥打伞，你和你哥哥就会不止湿了头发还会湿了衣服。
先前你们匆匆跑回家取雨伞的时候，我不曾细心地看看你们的小院落。它是被清扫得很干净的水泥地面，它的南面是你们的房子——一间年久的瓦房，它的东面是你们的小厨房，也是砖瓦结构。而它的西面是你们的小厕所，同样是砖瓦结构。小厨房的旁边是一隅空泥地，仿佛曾经豢养过什么家禽。而小厕所的旁边是一个遮雨棚，你们的妈妈就把三轮车停放在遮雨棚下。
小郁关好了街门马上接过妹妹的雨伞，我记得在他去帮他的妈妈推车前，比妹妹高大的他是他自己主动地一直地为妹妹打着雨伞，现在他们走向的房子门口只不过差六七步的路程，他还是习惯性地要照顾好妹妹。
先前你们匆匆跑回家取雨伞的时候，我不曾细心地留意过你们的房子。它有看来是恰到好处的檐子。当在晴朗的早晨或黄昏，你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会享受到日出或日落的光芒；当在晴朗的中午，你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会受到烈日的烘焙；当遇上雨天的倾盆大雨，你们可能不用掩上两只木门只能是雨星稍微溅上门槛；当遇上雨天的细雨霏霏，你们可以慢条斯理地把雨伞收起来不紧不慢地打开木门上的铁锁。
现在我发现你们像毛躁的小孩子让雨伞索性搁在一旁的台阶上任由从房檐落下的串珠般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接下来我还发现小馨你不仅催着你哥哥开门而且在等着门开时小嘴巴碎碎念着“小灰”。
小灰？谁？我猜想之际，只见门面上贴着左右门神挥春的木门被小郁推开来了，只见小馨一跨入门口就一连喊了三声“小灰”。
小馨的声音落下，我即听见房间里传来了鸭子的叫声，我即情不自禁侧过耳朵以为听错了，可我即看见一只伸伸脖子又缩缩脖子的鸭子从里头的房间里蹒跚地走出来，而小馨一看见这只鸭子乐颠乐颠地小跑过去将它抱起来。“小灰，我不在时你乖不乖？”
叫小灰的鸭子叫了两声“鸭鸭”后便十分乖顺地待在小馨的怀里。
我再看它，叫小灰的鸭子，它也许正过着宠物般的安逸的生活导致成年了的它的体态过于笨重，接着我转向看小馨的抱紧它的小手臂，我不禁觉得不能小觑小馨的小臂力。而对有这种感觉，我似曾相识，我细细一想，不就是她在雨中给她哥哥打雨伞坚持到家门口吗？
我仍然坐在小郁的肩头上，在小郁走过去伸手抚摸小灰的长脖子时，我才更近距离看清小灰并不是一只简单的灰溜溜的鸭子，它的背上和两只翅膀上都有少许淡褐色的杂毛。
“小郁，小馨，你们先别玩小灰了，你们先脱下湿了的鞋子和袜子给妈妈！”
或许现在没有你们的妈妈走进来催促你们，你们只顾着逗小灰全然忘记了你们还在受冻的小脚。然而小灰真是一只可以媲美有灵性的狗狗的鸭子，小馨把它从怀里轻放回地上后，它伸伸脖子、缩缩脖子屁颠屁颠地走回里头的房间里。
当我收回流露出喜爱的目光，小郁小馨脱下了他们的鞋子和袜子坐在凳子上晃着脚丫，他们的妈妈随即从外头的房间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暖水壶和一个红色的塑料盆，盆子里还有一条红蓝条纹相间的毛巾。
我看见暖水壶的热水倒进盆子里的一刻，一团白雾挤出盆口瞬间在空中飘散开来。小郁小馨嘻嘻哈哈挥着他们的小手让雾气绕开他们的小脸蛋。他们的妈妈则在雾气中将毛巾放进热水里荡一荡再拿起来拧一拧，然后用带着热度的湿毛巾分别把小郁小馨他们的脚丫擦干净。
“你们先不要下地来。”她一吩咐，坐在凳子上的小郁小馨继续晃着他们的脚丫，她则跑回了外头的房间里拿出两双毛茸茸的鞋子。
橙黄色的，她给小郁穿上；粉红色的，她给小馨穿上。我静静地看着，我好想飞到饱含着如此温暖的鞋子上翻滚来翻滚去，我好想像小郁小馨他们拥有这样一位关怀备至的好妈妈。可一缕魂的我注定无欲无求。
“你们穿了毛鞋就不要跑出门了，知道吗？”
“知道！”
“那妈妈煮午饭去了。”兄妹俩合拍的回答使吩咐他们的妈妈立即放心地拿起他们的鞋子和袜子往厨房走去。
“小馨，我们去房间再折纸船。”小郁正坐着的凳子，他在上面稍将上半身往门口一探便轻易地看见厨房。当他看见妈妈的后脚走进了厨房，他迅速地从凳子上跃下来小声地告知凳子上的妹妹。
小馨歪歪她的小脑袋:“妈妈刚刚不是说了，她不在身边，我们不能下埠头的。”
让记住了在雨中妈妈的叮咛的妹妹提醒，小郁抓一抓头发站着不动，好像空气中出现了一条选择题让他思考一下。
“小馨，”听来，他选择好了，“我们先把纸船折好了，然后叫妈妈陪我们一起去放纸船。”
真不赖的小脑袋瓜！我听了眼睛一亮。小郁你并不碍于只选择去还是不去！我为你高兴。
“好，哥哥。”你的妹妹也高兴有你这样轻巧想出好办法的哥哥，她爽快从凳子上跃下来随你一起跑向里头的房间。
原来这间里头的房间是你们的卧房，你们睡觉的床还是上下铺的木架床。下铺有叠成一团的花被套的棉被应该是小馨你的睡床，上铺叠的是纯蓝色被套的棉被则应该是小郁你的睡床。而木架床的一旁摆放着可以折起的简便桌子准是你们的书桌，桌上不正放着你们学习的课本、小本子和铅笔、圆珠笔。还有呀，你们的靠背椅子还可以折起来。
咦！你们的小灰真是一只安逸的鸭子！你们都进来了，它还是弯着它的长脖子和闭着它的小小圆眼睛坐睡在它的舒适的稻秆窝里。要不是小馨你轻摸一下它的鸭头，它便不会稍醒过来对你们叫两声“鸭鸭”。
“小馨，还是我写字，你先折着纸船。”
写字？小郁你写什么字？我好好奇，我睁大眼睛要看与妹妹一起坐在书桌前的你拿起圆珠笔在格子本子上写什么。
爸爸回家来——哦——我看到了你在纸面上写下的“爸爸回家来”这占据了整个纸面的五个蓝色字，然后你从本子上撕下这页纸递给妹妹，妹妹拿起这页纸开始折小纸船。
你继续埋头写，你写完一页就撕下一页。你身边的妹妹才折完一只小纸船，你就撕完了写着字的十张格子纸；你身边的妹妹折了第三只小纸船，你就放下了笔开始折小纸船。
外面的雨仿佛变大了，我听见雨打窗玻璃的声音，虽然你们的木框窗上拉上了翠绿色的轻纱帘，虽然你们专注地折着你们的小纸船丝毫没有察觉。
外面的雨真的变大了，我听见头顶上雨落瓦槽的声音和从房间门口外传来的雨水落下房檐滴滴答答的声音，虽然你们的房间没有房门也悬着一挂门帘，虽然你们还专注地折着你们的小纸船也不曾有所察觉。
但先蠢蠢欲动后按捺不住的我一腾起穿过门帘下的空隙飞出你们的房间，我本想只看看外面的雨，可飞到门口台阶上时目光瞥见了你们的在厨房里的妈妈，我便临时决定飞出房檐穿过雨帘飞到你们妈妈的肩膀上。
你们的妈妈正站在灶台前把锅盖揭开，黑色的铁锅里正煮着你们喜欢吃的红烧土豆。她看了看重新盖好锅盖，她没有坐回烧火的灶口前的这张靠背的竹椅子，她而是弯下腰来往灶口放了一小把稻秆，然后提起铁锅后的放在另一个较小的灶台口上的烧开着水的长嘴铝壶。
我不晓得她在什么时候把红色的暖水壶拿到厨房里，反正我现在看见她将铝壶内的热水灌进暖水壶里。哦，我现在才发见到你们的鞋子分别竖立在灶口边上，至于你们的袜子嘛，嘿嘿，我顿觉有趣，它们被你们的妈妈摊在灶台的台面上——现在你们家的灶台充当着烘干机。我也不禁不佩服你们能干的妈妈。
我接着又见她揭开锅盖，这回她看也不看地放下锅盖并取来干净的盘子。我不用往下看就知道，你们的妈妈为你们煮好香喷喷的红烧土豆。
当然我闻不到人世间的任何香气，但我幸而自己有人一般的感觉，我感觉到从这盘红烧土豆里飘出来的香气。
两分钟后，你们电饭锅内的米饭也煮好了。你们的妈妈马上将红烧土豆、方洗过的碗筷和电饭锅放在木制的托盘上。
厨房外，我想不到的是已经大雨倾盆，我有点替你们妈妈担心，尽管我目测清楚厨房与房子之间只相隔两三步，可我还是有点替你们妈妈担心，不为你们妈妈会不会被淋雨，而为你们妈妈会不会因地滑摔倒。
我紧张地腾起飞起来，我不想增加你们妈妈的负担，即使没有重量的负担，我也不想。现在我陪着你们妈妈深呼吸一口气，随即我陪着你们妈妈迅速穿过水泄似的雨帘平安到达厅堂里。
“没想到现在的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雨！”
就是！我非常认同你们妈妈对天的略略抱怨。但几乎同时，我回想起刚刚的自己，我又非常惊奇自己刚刚的大惊小怪。
“小郁，小馨，吃饭了！”
小郁小馨你们快快出来吃饭吧！饭菜凉了，你们吃下去会对你们的小肠胃不好哦。饭菜凉了，你们也会白费你们妈妈的一番暖意哦。哦！我不知不觉关怀你们，我不知不觉关怀你们的妈妈，我轻轻想了想，我就明白过来了。因为你们是我在人世间真心想认知的小朋友，因为你们的妈妈是对你们关怀备至的好妈妈。
三
我盘坐在你们的小饭桌上，我津津有味地看着你们津津有味地嚼着红烧土豆里的猪肉块和土豆块，还有你们大口大口地把米饭扒进你们的小嘴巴里。
你们的妈妈一面把猪肉块和土豆块夹到你们的饭碗里的米饭上，一面却对你们说，慢慢吃别咽着。然而我倒要催催你们的妈妈：
你也别净顾着给你的孩子们夹菜了，你的米饭已经没有了蒸腾的热气了，你还慢慢地只夹了几块土豆，你难道不像你的孩子们那样肚子饿吗？你难道不像你的孩子们那样喜欢吃肉？
我带着疑团抬头凝望着你，你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抿了一下嘴唇，然后分别又都给你的孩子们夹一块猪肉问:“你们上午走下埠头去做什么了？”
“放纸船。”你的女儿率真地告诉你。
“那纸船有没有过‘事成’桥了？”见孩子们面露失落地摇头，你再轻轻地问，“你们真的很想爸爸回来过春节吗？”
“去年春节，爸爸没有回来。我想今年爸爸回来。”你的儿子想也不想地回答了你。
“妈妈问你们，爸爸最喜欢吃什么？”
“鸭子！”
当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你，你的嘴角略带笑意地微微往上弯：“如果爸爸回来了，那妈妈就要把小灰宰了炖了。”
你这一语一说出，真是吓着你的孩子们。你看，他们都目瞪口呆了。
“为什么要宰小灰，妈妈？”你的儿子先反应过来。
“你们不是告诉妈妈了吗，爸爸最喜欢吃鸭子。那妈妈就宰了小灰，煮鸭子给爸爸吃。”
“妈妈，不要宰小灰。”你的女儿终于反应过来了，而且她的小脸上堆起了雨云。
“妈妈你不用宰小灰，你去市场买另外一只鸭子煮给爸爸吃。”
“儿子，妈妈没有钱买另外一只鸭子啰。”见儿子一脸迷惑的样子，你解释说，“你忘了，儿子。国庆节的时候，那场大台风把我们的房子、厨房和厕所的瓦片都吹翻下来了。于是除了小灰，你不是见到妈妈将所有的鸭子都卖掉了吗，妈妈就用卖掉鸭子的钱找人来把我们的房子、厨房和厕所都修补好了。所以妈妈现在没有钱买另外一只鸭子了。”
你说着时，我昂头望望你的房顶。新铺的瓦片间夹杂着少许旧瓦片，那些旧瓦片想必是从你说的那场台风中幸存下来的。
“妈妈，我们不是还有土豆可以卖吗？”儿子的机敏好让你想了半晌。
“妈妈卖土豆的钱为你们买过新年的新衣服和存起来给你们上高中、上大学用的。”
“妈妈，不要宰小灰。”你似乎说服了儿子，他默然起来了，但你女儿已经掉出眼泪来了。
“其实妈妈并不是真的想宰小灰。”你伸手帮女儿擦拭眼泪，“妈妈知道你们放纸船，想纸船过‘事成’桥就是希望爸爸回来，但是爸爸要工作赚钱的。他能不能回来，也不是我们放纸船这样简单决定的，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
“你们要是真的想放纸船，那你们一定要叫妈妈在你们身边了才可以放，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
你的儿子女儿都是懂事的孩子，你放心吧，他们或许比我更懂得你的微微弯起的嘴角内蕴含的用心良苦，不然他们不会一起地没有含糊地应答你。
午饭过后，天下着的是细雨。我从小饭桌上重新飞回到小郁的肩头上，他的妈妈收拾了碗筷后就在遮雨棚下拣选卖的土豆，他带着妹妹回到房间里。
小郁啊，我重新坐在你的肩头上，你一回到房间没有爬上你的床睡午觉，你而是在书桌前继续折没有完成的纸船。看来，“爸爸回家来”这念想在你的小脑袋瓜里稳如泰山，即便被妈妈捏造出来的“小灰事件”震了一震也不动摇。
小馨啊，我重新坐在你哥哥的肩头上，你一回到房间也没有上床来睡午觉，你而是像重获珍宝一样立马把小灰抱在你的怀里，被你有点粗鲁弄醒的小灰多叫了几声“鸭鸭”。
“小馨过来折纸船。”
“哥哥，我想爸爸回来，可我不想妈妈宰小灰。”小馨一边像抚摸着怀里的婴儿似的抚摸着小灰，一边告诉哥哥她的所想。
“我也不想。”相同感受的小郁停下手来。
“怎么办了，哥哥？”
“唔——”小郁双肘支着桌面手掌捧着脸颊，他转动着他的脑筋为妹妹想办法。
“有了，小馨！”
我被小郁的爆发声震得几乎弹起来。
“嗯嗯，哥哥？”我再要轻吁一口气，小馨则诺诺地一脸兴奋，她看似倾注地期待哥哥为她想到的办法。
“你觉得这样好不好，我们不要妈妈给我们买新衣服，妈妈就有钱买另外一只鸭子，妈妈就不宰小灰了！”
“好！我们不要妈妈给我们买新衣服了！”
“那我们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一致达成协定的兄妹俩开始同心协力地专心致志地完成没有折完的小纸船。
我腾起来，我觉得不便打搅他们，我把自己飞落到小灰的鸭头上，我发现小灰真是一只爱睡得可以令人目瞪口呆的鸭子。刚才的它在小馨脚边的料盆里吃食的时候，我简直认为它的食相比任何一只鸭子滑稽可笑，它仿佛带着一个没有睡醒的梦弯着脖子轻啄地上的葡萄。现在的它一动不动地沉沉睡去了。
我虽然从它的鸭头上躺下来但是没有被它的酣睡传染，我枕着叠起来的双臂以从来没有有过的舒闲望着小郁与小馨折着小纸船的背影。
“折完了，哥哥！”
“把纸船放进袋子里找妈妈去！”
小馨，小郁，时间的舞者在你们活跃的声符上愉快地跳过去了。
我跳下来变回原状，我想要陪同你们一起跑出房间找你们的妈妈，不管我怎样地双脚离地以漂浮的姿态跑或走，我也继续陪同你们一起跑或走。
“妈妈呢？”
不知何时外面雨停了，也不知何时你们的妈妈不在遮雨棚下。
“是呀，妈妈呢？”小馨，小郁，你们都不知道你们的妈妈在哪儿，我就更不知道了。
“妈妈！”
“妈妈！”
小郁，小馨，我陪你一起喊。小郁小馨的妈妈！
“妈妈！”
“妈妈！”
小郁小馨的妈妈！
“小馨，我们去外面找找妈妈吧。”
“嗯。”
你们打开街门迅速跑出去，我也迅速跟随在你们身后。
“喂，小郁！”
是谁在叫你，小郁？我与你跟你妹妹几乎一起往后转过身来。
“你的爸爸回来了吗？”一个比小郁个头稍矮的男孩子，他在问小郁时，
他的右手拿着一块用竹签插着的油炸豆腐，他的左手拿着一个装油炸豆腐的小纸袋。
“我爸爸快回来了。”
“我爸爸已经回来了！”
小郁才说了，这男孩当着我们的面一口将竹签上的豆腐吃进嘴里，同时看来有点神气的模样。
“你去年不是跟我说，你爸爸快回来了，可你爸爸过了春节才回来！”
听着这男孩继续对小郁说话的口气，我感觉他像一个有点坏心眼的小大人。
“我爸爸今年一定回家来过春节的！”
我支持小郁的先声夺人，任何事情在没有结果前都不要放弃，即便结果不是自己期待的也不要气馁。
“是吗？”
任由你猜疑吧，不懂礼貌的小屁孩！我对这男孩生气了，他不仅满脸生疑地用竹签在纸袋里插出一块油炸豆腐，还随手将这个空了的小纸袋扔在路面的一滩水上。然而我随即欣然起来了，当然不是为了这男孩而是为了小郁，他把浮在这一滩水上的小纸袋捡起来了。
“小馨，我们快回家！”
小郁，你不用牵着小馨回家来。你看，一个垃圾桶就在你右手边不远处的路面上。好吧，你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追随你就是了，但是你的这位“好事”小朋友被你弄得在原地发呆，但是我也顾不了他了，我追随你回到你的房间里。对了，你为什么要回到房间里？难道你还要将捡回来的纸袋扔在你跟妹妹的房间里的小垃圾桶里？
“小馨，你的小剪刀呢？”
“哥哥，你要小剪刀剪什么呀？”
“我要剪开这个纸袋折纸船！”
哦——小郁！一旁的我恍然大悟，且情不自禁地为你竖起我的两只大拇指。也在你身边的妹妹听来似懂非懂，可从她跟你一样明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总是信任，她很快为你找到你要的小剪刀。
你拿着小剪刀将纸袋剪开来，并将它剪成两张大小几乎相同的纸片。你还用纸巾擦拭表面的油迹和水迹后在上面写下了“爸爸回家来”，然后你把其中一张递给你妹妹。
你们一起折了两只跟以往不一样的小纸船，你们把这些原本去放的小纸船先搁在房间里，你们拿着这两只小纸船重新跑出房间。
“妈妈！妈妈！我和哥哥折的纸船！”
“妈妈，我们快去放纸船，这纸船一定不会沉了！”
你们都笑容可掬地迎上正从外面回来的妈妈。可什么回事了？你们都有察觉吗？你们的妈妈在你们举起你们小纸船的时候，她的脸色有一下子低沉下来了。
“你们手上的纸船真的不会沉吗？”
“哥哥说它不会沉！”
“妈妈，它真的不会沉！”
“你们是不是在水盆里试过放你们的纸船了？”
“没有，妈妈。”
“我跟小馨刚刚才折好纸船。”
“那你们怎么知道你们的纸船不会沉？”
“我不知道。哥哥？”
“我看见折纸船的纸浮在水面上了。妈妈，你还是快和我们一起去埠头，我们放纸船给你看！”
“小郁，小馨，你们先等一下。”
我想你们都发觉到了，你们的妈妈把你们叫住时，她显露脸上的阴郁之色。
“妈妈有事情要告诉你们。”
“你快说吧，妈妈！”
“快说吧，妈妈！”
小郁，小馨，我看着你们热切的笑脸和待发的小跳步，我希望你们妈妈即将说出的事情是欢乐的好事儿，
可我开始有点担心了，只见你们妈妈踌躇了一下才开口说。
她说：“其实爸爸已经在昨晚打了电话回家告诉妈妈，他——”
“哟呵——小郁，小馨，爸爸回来了！老婆，我回来了！”这把这般洪亮的这般调皮的声音像一股从大海涌入江河的充满欢乐的潮水向我们迎面扑来。
“——”
“——”
小郁，小馨，我真的要告诉你们，我惊讶不亚于你们。
“爸爸！”
“爸爸！”
小郁，小馨，我看见你们欢欣雀跃地扑向你们的放下行装张开手迎接你们的爸爸，我——我真真为你们高兴得热泪盈眶。
“来，小馨，让爸爸抱一下。你呢，小郁，有没有长高了？”
我拭一拭高兴的泪水，我要用清晰的眼睛看着小馨你被你爸爸抱起来亲一下你爸爸微露胡茬的脸颊，我要用清晰的眼睛看着小郁你被你爸爸宽厚的大手掌轻柔地抚摸你的头发。
“老公，你昨晚在电话里不是告诉我，你过了春节才回来的吗？”
“我不那么说，怎样给你们意外的惊喜了！”
“你呀，已经有两孩了，还像大不透的小孩子！”
“不好吗？”
你们的妈妈脸红了，在你们的爸爸在她的发端上轻轻一吻，她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
这时刻，小郁，小馨，我在人世间真心想认知的小朋友！我看见你们一家团圆，我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
“鸭鸭！”但想不到你们的小灰——这一位你们家特殊的“成员”正扭着它的******蹒跚地走过来了。
“爸爸，你快放下我！”小馨从爸爸的身上下来便跑向小灰把它抱起来。
准备离开的我也记起了“小灰事件”，于是我暂时打消离开的念头看看小灰的命运。
“爸爸，你叫妈妈不要宰了小灰，我们不买新衣服了。”
“爸爸妈妈，小馨和我真的不买新衣服了，你们就买另外一只鸭子不要宰小灰。”
“哦？怎么回事了？”爸爸瞧着孩子们一头雾水，但经过了妈妈的一番耳语后，他大声地欢笑道，“原来这么一回事儿，好办！”
今晚，小郁小馨他们的小饭桌上的主菜是鸭子，但并不是他们妈妈买的另外一只鸭子，也并不是他们疼爱得宝贝般的小灰，而是他们爸爸专程带回来的北京填鸭。
我坐在他们家的门口的台阶上，我在这儿听到他们从厅堂里传来的欢声笑语，我在这儿望见片片薄云穿过明月的寒凉夜空。
忽然，夜空中绽放着一朵朵有人家预祝春节的烟花。我凝眸着却想到了那两只没有被放成的小纸船，它们与那些同样没有被放成的小纸船放在一起。也许到了它们都被一起放在河水上的时候，它们都无憾于在“心想”与“事成”之间沉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