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廿七--大暑
深圳的夏季实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季节,沉闷的酷热无孔不入,连空气都在燃烧。
“DoubleKills~,Triplekills~,Ultrakill~,Rampage~。”
类似于许多个往日,洛修缘翻过身一巴掌拍掉闹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直勾勾望着天花板,大脑的齿轮在一个浅浅地呵欠过后开始次第旋转,思索这一天的行程。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洛修缘迷茫地站在了这个物质社会的风口浪尖上——大学毕业与就业。所幸这家伙上辈子估摸着积了点儿阴德,踩着一坨狗、屎生在了个正由金子塔顶屁颠屁颠儿直追塔尖的家庭,衣食住行啥的从来不愁,倒也没因此沾上乖张跋扈的膏粱习气,是个不沾烟酒、吃斋念佛、还隔三岔五往教堂里跑的一朵奇葩。
他父母都是潮州人。父亲从政,母亲经商。二人青梅竹马,从掏鸟蛋、偷瓜果、过家家、撒尿捏泥巴起,几十年风雨飘摇一路走来,相濡以沫,虽没什么轰轰烈烈的浪漫爱情史,却沉淀了岁月平淡安稳的底蕴,有着这个年代罕见的从一而终,美满两字不逾如此。
记得一次饭桌上正读高中的洛修缘半开玩笑半好奇地问道:“老妈您说您好歹也是被《时代》周刊誉为二十一世纪中国商界的武则天,这当年咋就看上我爸这尊又矬又样衰的大牛粪啦?”
一旁老爹洛知书老脸发红,瞪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儿子,发觉实在没啥威严可谈,索性一言不发,眼观鼻观心,低头抿着功夫茶偷乐呵。
洛母林夕音看了眼儿子,又瞥了一眼丈夫,目角的几线鱼尾纹甜甜皱起,笑道:“老毛那个年代你也知道,家家穷得揭不开锅,你爸那会儿家里多少三餐还能饱腹,就借着过家家的当儿天天给我送小米地瓜,那时才多大呀,成天嚷着老公怎么能让老婆受苦的浑话,真不知羞!”
洛母嘴角笑意更浓,接着说:“我那时也傻,起先觉着感激就跟着叫老公,哪儿想太多,结果起了头就没了底,几十年呀也就这么跟着叫过来了。”
小洛震惊了,盯着乐得眼睛都没缝儿了的老爹猛瞧,暗叹:“卧槽,逆袭大队队长呐!”
总之,一朵鲜花,一坨牛粪,一个愿插,一个愿养,都挺傻。
洛修缘想着想着也扯开嘴乐呵起来,父母这辈子的成就他琢磨着自己现在就算开辆超跑奋起直追估计也难望项背,至于继承家族事业也早跟二老坦言没那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心,好在洛父洛母信佛,深知凡事讲求个顺势随缘,也就由得儿子在文学上瞎捣腾去了。老话说四十知天命,可洛修缘这家伙偏偏早慧,二十出头就把自个儿板上定钉——有点小文青,带点儿小忧郁,但注定做不来卡夫卡那种病态的牛人,也曾写歌填词,又自认不及林夕天马行空的造诣,这不最近又迷上了二胡,总觉得拉这玩意儿凸显霸气,有种武侠小说里的高人风范,刚学一曲《二泉映月》就在饭桌上摇头晃脑可劲儿矫情,结果给老爸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以及老妈一句“无神也无形”打击得不轻,彻底灰了心,再也没碰过。用这鸟人一句欠抽的总结来说就是“梦想还像傻子,现实还像婊子,小洛尚需努力!”
在洛修缘不大的脑洞里,自己这辈子估摸着撑死也就这样了:一趟环球旅行,把没去的、想去的、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遭,回来写一两本能对得起自个儿良心的小说,娶个喜欢扎马尾辫的水灵姑娘,生个大胖小子,当然了大胖姑娘也不错,贴心小棉袄嘛,龙凤胎啥的那感情最好;陪在父母身边,顺应自然地看着他们老去、死去,然后自己和伴侣也在柴米油盐里日渐苍老,儿女长大成人,孙子孙女满地爬,拔自个儿的胡须,摘老伴儿的老花镜,走的时候能无牵无挂,留一口棺材裹尸,淌后人几滴眼泪,也勉强算得上功德圆满了。
这本就是生命的行列,平淡中透着股清酒的温醇,代代相传,通往无穷。
但命运总喜欢跟人开各种各样的玩笑,有的玩笑真是玩笑,让你没事儿偷着乐,乐呵中还暗爽,矫情一句“老子还想再活五百年”。有的玩笑不好笑,就像《电锯惊魂》里的面具大叔,没事儿就抓一两个人跟他们开开玩笑,但显然这些被开玩笑的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挺血腥,挺重口味。
这一次,命运给洛修缘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很不友善,甚至狰狞!
洛修缘洗漱后吃过早餐下了楼,推开大门习惯性地望了眼盘旋在空中的九只乌鸦,笑着跟它们招了招手——打从记事起它们就一直在自己周遭徘徊,怎么赶也赶不走,老爹甚至还从香港请了位大师过来做法,但依然屁事儿不顶,起初觉得匪夷所思还带点儿小惊悚,时日久了也就见怪不怪,索性由着它们去了。
洛修缘长长伸了个懒腰,绕着小区小跑三圈,过程中微笑着跟些上了年纪的熟面孔点头致早,接着又在草坪上跟在几个老大爷屁股后头打了一套像模像样的太极,最后招呼告别,心满意足地走进车站,挤上了八点早高峰前往基督教堂的公交车。他是教堂的义工。
这期间半个小时的车程洛修缘以往都靠车上的移动电视来打发,今天也不例外。临近下车时,移动电视上弹出一则新闻,显然是临时插播的:“今日早间7时许,新洲路段发生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事故原因据现场交警初步分析是由于一辆泥头车司机疲劳驾驶,将油门误当刹车,撞翻了一辆正在行驶过程中的大型巴士,同一时间又殃及四辆轿车连环追尾所致。事故目前已造成十三人遇难八人重伤三十六人轻伤,该路段目前已采取紧急封路措施,请广大车主绕道行驶。以下是本台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
电视的画面切换到了车祸现场,触目惊心,人间惨剧!
突然,洛修缘心头剧震。那画面中有一辆挂着市政车牌的奥迪A6,车身已跟滩烂泥几乎没两样,几名交警撬开两侧车门,从中拽出一男一女,这两人是洛修缘的父母。他们紧接着被抬到搁置在路边的尸架上,过了一会儿救护车赶到,两个白大褂拿着裹尸布蒙住他们的尸体,推进车厢后便迅速离开了。
公交停站又过站,循环。
乘客上车又下车,往返。
人们都在奔波忙碌,没谁会刻意关注电视上的车祸,对于大多数神经已经麻木的城里人来说,那只是生活中一勺不咸不淡的调味剂罢了。
洛修缘始终没下车,只愣愣地看着车外街景飞驰而过,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他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车板上,不省人事。
树倒猢狲散是人之常情,情理之外再多些落井下石也是意料之中,以洛修缘父母的手段未必没料到这一天,也未必没给儿子留下几手精妙暗棋,只是在这个仁义道德论斤卖的年代,洛修缘想要接手一个政治巨航和商业王朝,不难想象他将来要面对什么。
三年守孝,人情冷暖。
有少年凉薄人世一孤影。
农历九月--十五--立冬
这天,秋风变了脸,一改往日凄清萧索之态,干硬生冷,凛冽如刀,许是在人间逗留久了,竟还沾染上人的丑陋习性,见缝就钻,恨不得往人骨头里钻;铅云挤满天空,压得极低极沉,本是晴亮的正午,此刻却暗如夜幕;街上行人寥寥,一排排街灯感应而明,光晕昏黄,点燃圈圈黑暗,一地凄凉。
寒雨将至,天地萧然时。
风中,一只蝇大概也觉得冷了,六足一弹,挥震着翅膀飞离了垃圾堆。它一边在半空划着凌乱的轨迹,一边抱怨着刚才垃圾堆里那盒尚在保质期内的三鹿牛奶:“这人类真他妈怪,这么难喝的东西也有人卖,竟然还有人买!”它心脏不大,丁点儿优越感便足以让它觉得幸福满满。
突然,蝇眼前一亮,提速钻进了一部停靠在路边的长途客车。
车里头暖风徐徐,只亮着后座一盏灯,光线暗淡,有几分素描的味道。司机不在车上,估计是跑哪儿浇水施肥去了。车上乘客少得可怜,前座一对情侣,男的仰头压低shenyin,单手伸进女方胸口肆意游走,神情销魂;女的埋头苦干,小嘴塞得满满,含糊不清,满目春迷;最后座一个青年,一身不透光的黑衣,眉目清秀,轮廓分明,只是许久未经打理,胡渣杂乱,显出几分迟暮之态。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蝇径直飞向后座扶手上歇息,一旁暖气机嗡鸣作响,温风拂身,惬意至极。它的几只腹眼沿着周遭一圈打量,最后焦聚在了扶手下青年手中的一截铅笔上。
“我想你知道的,这绚烂浮华的二十余年蒙尘黑色的眼,原本温润的心难免麻木,往事便不经意间如烟,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那繁华落幕、烟花易冷,许多在意已无关紧要,思索到头才蓦然惊觉我竟喜欢极了你,从小学至此时,我的身体你的影子,这巨大的悲怆实在让人无法呼吸,在这有生之年可否一面,一句我爱你许久?”
洛修缘放下笔,轻轻合上本子,转过头倚在靠背上,静静凝视着窗外的街灯,一脸柔黄。这个被父亲洛知书点评为“小闹之中有大静气”的青年,三年来的作为实不愧于这句称赞。大落大起,凭借父母四手暗棋雷霆掌权,外加自身堪称妖孽的大局观,处事风行,用人果决,憋着一口滔天怨念力挽狂澜,愣是将一座将倾大厦从崩溃边缘给扯了回来,期间也不知亮瞎多少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看戏的狗眼。
但也就是这么个永远不知道自己潜力多少的家伙,一年前逐个拜访了父母生前结交、逝后雪中送炭的好友,大酒三十二场,六场吐血入院,喝完了这辈子所有的酒。事后他将自己在公司百分之八十五的股份悉数转赠给“诺贝尔基金会”,某朝那些红十字就算了,拿着多少抢劫性质的纳税款还能交出一年巨亏千亿的成绩单,制度腐烂一叶知秋,可以说在某朝但凡跟官府沾边儿的人和事儿都别指望着有多崇高,历史从来由胜利者书写,就像一个标准暴发户,腐烂的内部只能借由外表的光鲜遮掩,远远看去宝光熠熠,凑近一嗅才知臭不可闻。
最后我们的洛大侠低调退位,来了一个华丽丽的转身,一骑绝尘,环球旅行回来时定笔名洛二狗,厚积薄发,半年后完书封笔,也算抖一抖衣袖,深藏功与名了。至于那本以奇幻视角为刀、深度剖析人性、带着浓烈宗教色彩的《也信基督也信佛》究竟能达到一个怎样的文学高度,待出版后自有他人评说,他是一点儿也不操心。这家伙,踏上这辆客车的前一个夜晚,在家烧了一份脑癌晚期通知书后便坐在父母灵位下抽了一宿的烟,自顾自扯了一宿的淡,用他自嘲的话来说“真他妈越活越没心没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