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雨变得小了一点儿,淅淅沥沥,可感觉来,这清晨比下着大雨的夜里还要冷,初春的雨比晚冬的雪可冷多了。
茶棚依旧在哪儿。
除了茶棚前仿佛蚯蚓来去时留下的小孔,昨天夜里的不平静,仿佛也没有遗留下什么。而且即便那些小孔,也被雨水冲起的泥浆掩盖的痕迹不显。
柳七的衣服很干净,身上也没有什么血迹,就好像昨天晚上自他体内冲出的鲜血是一个幻觉,而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此时他躺着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
小门在一阵咯吱声中被打开了,背着剑的老人狠狠伸了一个懒腰,挺拔的身体发出一阵骨折的声响,他的眼睛看向天空,细雨打在脸上,老人的表情被变得极其满足,灰白邋遢的长发悬在空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
这便是自然。
“客人醒了吗?”吴老汉正准备在小屋旁边的深井里打水,一转头便看见了这个昨天夜里冒着大雨来的老人,毕竟是以茶水为业,每日他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一缸水,直接用天上下的雨可不行,因为那雨水太寒太冷。
他忘了昨夜的两个道士,也忘了他看到的一切。
“嗯。”老人笑着说了一句。吴老汉看不到老人的身子忽然恍惚了一下,因为他的眼睛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好,自然也看不到转瞬即逝的一点儿小雾。
想来因同是须发不乌的老人的缘故,吴老汉对这个老年客人很是客气。
“那客人就先到棚里坐一会儿好了,茶水很快就好,炉火也已经生了起来。”说完,他也不在理会老人,因为他早就从昨天夜里老人来的时候就想到,这独自来茶棚避雨的老人可能是一个不会说话们的哑巴,“真是可怜。”他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也非常地好奇,这看来比自己还老的人怎么年纪这么大了还背着一把剑?
“就好了,就好了,”吴老汉嘴里念叨,老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木桌前,桌上备着一些简单的吃食,不过他目不斜视,就这样看着吴老汉忙前忙后。
“一般来这里的旅人都是休息一会儿,喝口茶而已。”吴老汉说着,将一壶热茶端到老人眼前,然后他在桌上摆了两个茶杯。
老人笑了笑,抬手请吴老汉一起坐下。
“哦,我就先不用了,毕竟是客人吗!”吴老汉说道。
“您先喝口茶好了,我去请昨天来的年轻人,都这么早了怎么还不起呢?”说完他便走出了门,走向老人来时的地方。
老人抬起的手停在了空中,木桌上忽然泛起了一层灰雾,仿佛桌子的整个表面被小刀划去一层。
“年轻人?”他心里疑问道。
“昨天来的年轻人,”老人伸手取下背后的剑,放在桌上,“是九落,还是东山,亦或是冥河,青莲?”
风声渐起,颜色浑黄破旧的窗户纸轻轻飘着。
“能够避过两个夕晚境界修者的人,其要么境界高于夕晚,要么拥有可以蒙蔽夕晚视线的东西……高于夕晚,不可能的。”
也大约是一盏茶的时间,老人听到了屋外响起的脚步声,他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内心亦变得警惕异常,离的如此近,而自己依旧感觉不到,这已不是什么所谓的低级宝物可以做到的了。
“步伐缓慢缥缈,深浅不一,”老人心中道,“脚下无风,周身气息不露丝毫,”他将剑轻轻地向前推了一下,桌子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应该是除了蒙蔽修者气息的宝物外,还要此人本身修有藏息法门,此道之中,冥河与青莲最是精通,当然也不排除隐于野的散道大家。”
老人右手着起眼前的茶杯,杯里的茶水却如淑女镜面,纹丝不动,他透过破旧浑黄的窗纸,静静看着落下的雨水。
他在等着那个人。
一声重重的咳嗽在细雨之中响起。
柳七扬起头,天空依旧延续这几天来的灰沉,而雨水也依旧冰寒,悠远高缪的天地灵气水烟一般环绕在他的身体四周。
吴老汉站在离柳七四步远的地方,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是彷徨与迷茫,以及深深的敬畏,或许有那么一丝期待。
不落山在水雾里时隐时现,看起来,仿佛真是一座掩藏在云雾里的高山,而与其它高山不同的是,在不落山上半山露出的指向天空的顶上,是一个有些微红的山顶,不落山的下半山有一半掩藏在大地里,下半山山顶不可见。
柳七仰着头的时候,他的嘴角流出丝丝鲜血,鲜血还未落下,便化为微小的红点升上不落山山顶,看来,灿如红色星辰。
老人第一眼看到的是门外飘来的一缕白雾,那时,他便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天地……灵气!”
他的口中吐出了极其惊诧的四个字。
不可见的细小剑丝随着他的声音涌向了四周,桌子上泛起了灰雾,密密麻麻的小痕仿佛一瞬间便被刻在了上面,茶杯“啪”的一声破碎成了千百块。
破旧的窗户纸碎裂的干干净净。
老人第二眼看到的是一座透明的山,山尖血红,微微流光划过山的整个山体。
音杀剑丝将门外的雨水撕裂成雾,而后落在那座透明山峰上。
空气中的天地灵气忽然浓郁了起来,灵气所在虚空的散发范围甚至到了老人的眼前。
天地灵气虽称天地,却不是生于这天地之中,而是来自虚空,既属于此方天地人肉眼所不能看见的地方,也可以理解成天地外,但此方天地仍在虚空内,虚实相依,因而一般修者即便是夕晚境界也不能在看不见灵气的情况下觉察到灵气,除非到达三清上境开得灵眼,以三清灵眼看透天地内外,才能真正做到看透虚空。
天地灵气的量与虚空在此方天地中显现的范围有关,而虚空显现,无三清灵眼也更本看不见。
老人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名字……不落山,因为曾经出现过,所以《太仓典》有过记载,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仙种,可足以让所有修者都记住。
在音杀剑丝落到不落山上的一刻,便是老人看到的第三眼,他看到那个年轻人身上忽然透出了大量的红雾,而后便重重地倒在雨中。
天空中有燕子飞过,剪刀尾翼在毛毛细雨中划过一道道长痕,一夜春雨,地上地上生出了许多花儿。
青树寺的老和尚看着在柳树垂条里翻飞穿梭的燕子,心中却没有像这细雨一般平静。
在燕子脊背打散的雨水里,他什么也看不到,溺水的鱼儿也罢,上岸的鱼儿也罢,活的,死的也罢。
“化形的不落山,如果可以,便能每时每刻自天地外的虚空里吸收灵气,而三昧金莲虽早已化形,可……哎!”
青色戒衣的下摆被雨水打的湿透,老和尚转头看了看仍在飘落的竹叶,心中湖水不平不静,颇有波澜。
红莲伞在细雨里盛开,雨落在上面,轻轻地响。
小道士口里哼着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反正似乎听来极其地有韵味,节拍轻重缓急各有奥妙。
虽哼着歌,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因为歌带来的快乐或者惬意。
明户道士在后面走着。
“你怎么还没有扔掉这个东西?毕竟别人丢掉的东西便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明户道士说道。
户明一脚踩在了泥水里,裤腿溅湿了一片。
“还不是能打开避避雨,这可比用道力驱散雨水好用的多。”户明忽然嘻嘻一笑,双手猛地用力,伞脊便平飘出了许多的雨水。
他们的眼前,青翠茂密的树林里穿出一条路,可供马车行走,一座刻有“青树”的大青石石碑摆在路边。
“明明可以在吴爷爷的茶棚里住一晚,还非得住山洞,师傅那背着剑的老头子真有那么可怕,连你也打不过?”
“当然不是,没真正试过谁也不知道,不过对师傅现在来说,还是离这些出世之所远一点儿的好。”
……
老人收敛了所有的气息,变得比普通老人更加普通,可禁不住总是忍不住去看那个年轻人,于是老人每看一次,躺着床上的柳七脸色便苍白一分。
吴老汉坐在二人不远处,却像喝了青树最为著名的王寡妇的桂花酒,神情有着不一般的陶醉。
天地灵气对普通人来说,即使一丝,也比得上多吃十年山珍海味。
“我看我收你为徒好了,”老人严肃的说,“不落山主护持与蒙蔽,可能还有其它之能,毕竟不落山出现在此方人间也只有过一回,而且转瞬即逝,但这已足够。只要我收你为徒,不落山便会遵循冥冥中的法则,不再因我而对你。”
柳七静静听着,等老人说完后,他说了一个字。
“好。”
老人同样说了一个字,“好。”
于是这关系就这样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