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从洞顶的冰锥上滑落，破开寒冷的空气，落在少女苍白的脸上，水滴化作更细小的水滴，散落开，冰寒从水滴中释放，浸入皮肤。
少女的眼睛眨了眨，陡然睁开，一丝清凉的光芒在灰白的瞳孔中一闪而逝，旋即恢复如常。灰白的眼珠四处扫视，只见到蒙着一层冰雾、挂着几根滑溜溜冰锥的洞壁。
少女眼神一凝，眼中突然惶恐无比。
她扯开身上捆绑粗糙的绳子，挣扎着站起来，疯了似得在山洞里搜寻，搜寻无果，她踉跄着跑出山洞，光着的小脚掌通红，毫无顾忌地踩在满是冰渣和泥水的地上。
这是一片山坳，四周的矮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洞穴，中央的一大片空地上，无数人围在一起，那里黑烟弥漫，热浪滚滚。
那些人拿着长矛和斧头，还有人拿着大刀和铁剑。
少女一步一步跑过去，灰色的衣袍褴褛，凌乱的黑发黯淡无光，她喘着粗气，额头缀满汗水，灰色的瞳孔本应冷漠和黯然，却能够让人察觉她的坚决。
少女摔了一跤，从山坡上滚下来，她躺在地上，瘦小的身躯在微微颤动，胸部却剧烈地起伏。有野人看到了她，却没有管，没有人帮她，没有人问她，她却要问别人。
她用双手支撑自己坐起来，在一点一点收腿，依靠腿部的力量，用纤细的手撑住冰冷而松软的地面，一点一点从地上站起来，她的动作就如同一根腐朽的弓，似乎稍稍用力，就会让她折断。
可是，她最终是站起来了，她没有露出多么痛苦或是挣扎的决意，却平静得令人发指和辛酸。
她佝偻着腰，拉住最外围一个野人，“我的剑在哪？”声音嘶哑、微弱、平静却坚决。
那个野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脸上的青色纹路很亮，像是散发着光，他呆呆的看了看少女，摇了摇头。万伊族少年继续踮着脚朝中央观望，丝毫不管胳膊上，发白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划下几道深深的红痕。
少女拉住另一个野人，那个野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似乎这一瞪还不能缓解野人被打扰的郁闷，他一脚踹开少女，仍凭少女在乌黑的泥浆中翻滚。
“轰！”人群中央腾起火焰，火焰是青色的，翻腾不息，嶙峋起伏，如同无数的山在挥舞、挣扎，崩塌、毁灭。
少女的眼中有闪现一丝清明，她不顾身上的痛楚，将头侧向那青色的火焰，眼中的绝望如同寒风冻结湖水一般，坚决而迅速地蔓延。
“青山焰，万山剑，万山崩去青烟现。”
诡异的是，少女瞳孔中的灰白之色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褪去。少女的眼睛清澈如水，泪水滚滚而下，她就这样躺在冰水和泥水的混合物中，仍凭寒冷袭体。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许多画面从眼前飘过。
她的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一个高贵的人，做了一件错误的事，喝了一次错误的酒，将怒气发泄在了一个错误的女人身上，于是有了错误的她。
她并不怨恨什么，她只是默默地注视、观察，看着母亲在排挤中艰难生存，看着自己所谓的兄弟姐妹在光鲜中成长而自己却一无所有，看着母亲眼中的怨恨和泪水约束在眼眶，无处流溢。
她一无所有，只有黑暗中光点，如同黑夜中的精灵，一直陪伴着她。
在五岁的时候，她获得了一个机会。
在黑暗中，她跌跌撞撞，蹒跚而行，跟随着光点的指引，笔直地走向那把剑，那把如山一样沉静，却又似乎在永恒燃烧的剑。
光点围绕那把剑，似乎无数精灵在欢呼雀跃。她拿起那把剑，如同牵起了一个朋友的手，她笑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次笑容，天真无暇，真诚动人。
她获得了那把剑，那把剑名为“万山”，万山陪伴着她成长，母亲的生活不再凄苦枯寂，兄弟姐妹的欺凌不再明目张胆、不再肆无忌惮，却变成嫉恨和谋害。
可是，她已经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当那把剑削掉一名修士的脑袋，又将一颗少年的脑袋排成肉酱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害怕什么，那些仇恨的目光无不收敛起来，慢慢消失在她的世界。
她参加了青玄宫的大比，一场聚过瞩目的比试，胜者将进入青玄宫。她不知道进入青玄宫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如果输掉比赛，就会失去万山，那个男人的话，从来没有人会怀疑、敢怀疑。
她只是往前走，有万山陪伴，她走得从容而坚定。杀了十三名所谓的天才，击伤十名所谓的高手，她最终站在大比的顶端，却被拒绝进入青玄宫修行。
她看到，那个男人的沮丧和懊恼，那个如同剑一般锋芒毕露、肆意妄为的中年男人，位高权重，却从不收敛，她和他都被人称为疯子，疯子是被这个世界所排斥的，也是被这个世界所惧怕的。
她对那个男人的态度，谈不上爱和很，只是赤裸裸的交易，她完成他的任务，以此获得保留万山的权利。万山剑是朋友，自己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她要做的就是不被孤独的黑暗吞噬，而万山会凝聚光芒，驱逐黑暗，让她感受光和热，感受到温暖。
她的眼睛愈发清澈了，像是最高的山上的雪化作的水，纯净无暇，晶莹剔透，在她布满污迹的脸上，愈发耀眼，甚至让人无法直视，那种纯净到极点的纯净，没有人能够坦然相对。
光点散步在周身，如同漫山遍野的萤火虫，她从来见到过如此多的光点，不过她很就想通了，万山剑毁了，那是青烟吧，原来那些光点就是青烟。
游荡的青烟、燃烧的青烟、毁灭的青烟。
青烟终究要消散的，就像自己。
她慢慢合上了自己的眼睛，没有一丝的留恋，十二年不过一个刹那，刹那不过十二年，最沉默的五年，最快乐七年，最无忧无虑的永恒。
刘灵儿站在山坳的至高点，青丝在风中飞舞，眼中多了一丝古怪的情愫，原来是她，她原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儿。
风吹过，却扑了空，刘灵儿的身影消失在原处，只有淡淡的清香在跟风交流、融合、散去。
陈默举起手里的剑，巨剑沉重、凝静，线条简介古朴，锋刃处锋芒不显。
胖子说那是重剑无锋，大巧若工。陈默不信，这不是大巧，而是这把剑本身的性质，就像山，准确地说是像沉静的火山。
集中万伊族全族之力，耗时三天，万山剑被砍成三段，剑身的纹路浑然天成，三段足以毁灭一切，万山剑已毁，除了原本的材质，神纹完全失去了效用。
无锋斩的剑芒切割力惊人，可是没人知道胖子的胸口处的玉坠，暗淡了一大截，以前明明是一块晶莹明亮的宝玉，现在就想一颗灰白的石灰石。
那种神剑，怎么可能说断就断，胖子脸上苦笑，却没有太大的不适，玩游戏，没赌注多没意思，他可是不畏畏缩缩的人。
陈默现在也不明白，胖子为什么突然不要剑了，他说，耗了这么大力气，应该铸一把有用的剑，所以万山剑被重新铸成了一把剑，一把巨剑！
滚滚的铁水浇灌到胚槽，慢慢成型，青色的火焰腾起，照亮了陈默略瘦脸，也照亮的胖子的肥脸，还照亮了无数张青色的脸，还有一张绝望的脸。
胖子在熔炉里不时倒入某种液体，那是陈默从刘灵儿身上取过来的，胖子的忽悠能力太过强大，陈默抵挡不住，这是偷的，也是名着抢的。
偷也罢，抢也罢，他们快来了，没时间犹豫了，这把剑关乎存亡！
剑终于成型了，陈默试着挥舞，手上有些吃力，这柄巨剑实而不华，甚至有些拙劣，可是陈默很喜欢这把剑。
他觉得自己就应该像这把剑，沉默着，积蓄着，虽然粗糙，却厚重，虽然无锋，却饱含力量。
陈默不知道，当这样一把剑出现在一个疯子手里，它就不再是一把简单的剑，即使它本身就不简单，但是它应该有自己的生命，或者说在孕育着生命。
而这条鲜活、决然疯狂、肆无忌惮、卓绝凛然的生命呀，是锋芒毕露的！
陈默半跪在地上，将铁剑插进泥中，半跪在地上，如同接受册封的将军。
卡土将青墨浆沾在手上，重重抹在陈默的脸上，卡土的手很粗糙，布满老茧，神情却严肃无比，如同在做一件最为神圣的事情，他开始勾勒，一笔一划，就像在铸一把神兵。
铸就一把神兵，一直是卡土的梦想，他刚刚实现了，虽然无法在神器上镌刻万伊族古老纹路，却可以为神使大人勾勒万伊族的图腾。
陈默这样做，是自己要求的，是胖子指示的，只是。现在他感觉自己愿意在这个时刻，接受这个古老的仪式，仪式笼罩着一股神奇的力量，涤荡着陈默的心神。
很快，陈默的脸上布满了青色的纹路，青色中泛着点点金色，那是历任族长的标志，金色代表威严和承诺，也代表责任，沉甸甸的责任！
野人们开始欢呼，围绕着陈默，踏地而舞，乌鲁乌鲁的声音在他们嘴里咀嚼着，蹦腾着，释放着。
卡布也在舞蹈，他在笑，裂开大嘴，参差不齐的黄牙裂开几道缝隙，像是漏风的窗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这个时候确实该笑呀，虽然眼泪不知不觉涌上了，那浑浊的泪滴，跟随寒风肆意地在他脸上爬行，凉飕飕的，却不冷。
舞蹈震彻地面，冰雪化开，渗入土地，泥水翻飞，化作泥雨。
歌声响遍山坳，传入天空，透入地下，苍茫纯粹，热烈澎湃。
万伊族，一个冰冷的野人部落，如同一座雪山，在阳光下崩塌了，雪崩如同滚滚的浪潮在歌声中翻腾涌起，又如同一座沉寂的火山，在某一天甭发了、喷射了，暴怒了。
陈默从没想过，野人的歌声竟然也如此有力，野人的力量竟也如此强大，野人的情绪也能如此激昂，也许不是自己没想到，只是自己没想而已。
当老族长，带领三百万伊族老弱发动誓死冲锋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这本来就是一个奇异无比的种族，也许他们并不是人类和兽人的杂合，而是天神和地女的后裔。
当歌声散去，动作停歇，陈默站起身，提起手中的剑，将老族长的手杖放入熔炉。
陈默已经不需要那一命之恩来束缚自己的责任，他已经是万伊族的族长，一个不是野人的野人而已。
“他们来了！”陈默用野人的语言说。
“两个人，从天空而来，你们怕吗？”
陈默只看见无数双的手，犹豫地、缓慢地，却又坚决得、无所畏惧地举起来，陈默笑了，又怒了，也决然而然了，“你们为何而战？”
陈默发现无数双手伸向自己，陈默神色一凛，将自己的手伸向人群，青色的脸上，战意凛然！
天空来的人，对野人来说，就是神！可是他们只相信青峰之神，青峰之神才是他们的信仰所在。
神是遥不可及的存在，神使是可以触及的存在，族长是带领他们前行的存在，永不为奴是他们誓言！
场中静默，陈默举剑，剑锋所指，所向无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