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法委新来的同事,还是多年不见的战友,某日登门拜访。张定山刚好不在家,他老婆开了门,就站在门口,瞅着客人,微笑着点点头。客人见她不说话,不怎么理人,以为屋里有情况,就站着等。虽是老战友,但对方职位比自己高,官比自己大,首次拜访,不敢造次,这一站,十几分钟过去了。
他就再问问,得到的还是笑脸。后来,他等得不耐烦了,就挪动脚步,瞄了瞄,瞧了瞧,见屋里没人走动,也没听见声音,就冲进屋坐下了,他倒是要看看,张定山到底认不认这个老战友。谁知道进屋坐下后,啥人也没见着,就问张定山几时回。张定山的老婆摇摇头,用乡下的土话说不知道。她也确实不知道,张定山从不告诉她这个门以外的事情。客人坐到小腿发麻的症状消失后,自觉无趣,起身跟她摆摆手,两手空空走掉了。他以为她是张定山乡下来的亲戚,或者是保姆。她的穿衣打扮,举手投足,不像个院长夫人,确实像个乡下保姆。
第二天,新来的同事碰见了张定山,就说了一句话,让张定山无地自容。那人的原话是:“定山兄,家嫂是本分人啦,我还以为是你的乡下亲戚呢。”傻瓜都听得出来,这是嘲笑他堂堂法院院长的夫人老土,是土包子,不懂礼数,不够体面,没有风度。回到家,张定山问及此事,他老婆解释说:“我怕说错话。”张定山气的暴跳如雷:“几十岁的人了,让个座儿,倒杯茶,不会吗?那都是有身份的人,对人家客气一点,总不能让人家站在外面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摆架子呢。”他老婆站在边上,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吭声,她也确实不懂咋做他的老婆。
张定山来回走了几步,转身去了园子,找了块木板,写上两排黑乎乎的字,谢绝会客,有事办公室谈,然后挂在门口。他的用意是,不要私下拜访了;一来标榜自己清廉,二来避免闹笑话,也顾及了自己的颜面。他瞅着那可爱的牌子,觉得这真是个好办法。谁知道挂了两天,他就把牌子取下来了,还气鼓鼓地扔到地上,踩了两脚,顺势踢到墙角。回家之前,就被顾慧兰训了一顿:“你摆什么臭架子?在家里就不能处理公务吗……”
张定山窝着一肚子气,租了间门面,找人做了货架,摆上百货小吃,开起杂货铺子来了,还买了锅碗瓢盆,做饭用的。一切妥当后,他叫老婆来店里坐下,开始卖东西,还交代了各种商品的价格,算账没有问题,她用心算的。他老婆面带笑容,安安静静,坐在门口,看着门口。脱离了泥巴水浆的田头,能坐着工作,也算是进步了,她不在意。张定山也不在意,他就是做个样子,没指望她赚钱,白天坐着,晚上收了档,回家睡觉就行了。这既让老婆打发了日子,又达到了目的,还掩人耳目,自以为做得聪明。他向周围传达的信号是,谁说我嫌弃老婆?我没有嫌弃老婆,老婆闲不住,做点小生意,打发日子,这在情在理吧,这种情况,多的是。可是,过了不到半个月,他跑进店里一瞅,啥也没见着,老婆和百货失踪了。一打听,才知道老婆回乡下去了,拖着小板车走的,上面堆着打包的小百货。他哭笑不得,转念一想,不想呆在城里拉倒,每个月给她生活费,就算是在乡下养老,不至于在城里丢人现眼。
他个人的烦恼解决了,女儿却看不过眼了,三天两头跑进他家,给他做思想工作来了:“屋里就一个人,万一头疼脑热,没人照顾,说句不孝的话,死了都没人送终,还是接到城里来吧,住着方便。”张定山说:“老子专做思想工作,都搞了一辈子了,你还跟老子做思想工作?没大没小。接到你家住,每个月给你生活费,你照顾你妈。我这里忙的很,没时间管她。”张定山的女儿跑了四趟,完全没有效果,渐渐失去了信心,只得把老娘接到自己家养起来。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算是解除了张定山的心头忧患。
一次迎春茶话会上,张定山碰到了李学娟,被她看上了,也不知道是啥原因,反正是看上了,眼巴巴地看上了。李学娟性情温和,皮肤白皙,风情万种,姿态优美。也许这才是原因。两个人眉来眼去,心领神会,一来二去,就走到了想搭伙过日子的地步。当然了,没有正式离婚,还是不敢贸然睡到一起的。张定山左思右想,反复比较,两下权衡,决定离婚。这个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只要是个男人,就不得不动心。他提出了离婚,女儿以死相逼:“你离婚可以,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儿子的态度是,见面就一句话:“老不要脸。”说完就开打。虽然交过五次手,但都是以张军失败告终。这动摇不了张定山的决心,他离婚的决心,已经升华到了当初考大学的境界。
每次张军动手,就被他老子瞬间放倒,这实力悬殊太大了,结果总是不理想。张军打不过老子,就跑到舅母家告状,连哭带闹,就差砸东西。其实,顾慧兰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也暗地里劝告了张定山两回,每次张定山都之乎者也,不敢正面应对。顾慧兰叫来张定山,当着张军的面,呵斥道:“你不考虑社会影响吗?不考虑个人前途吗?生活作风问题,不是个小问题,自己把后果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张定山斩钉截铁地应道:“就是回乡下种地,也在所不惜。”话一出口,他何止是犯了傻,简直是丧失了理性,昏了头,走了魂,投了降了,他被李学娟白嫩丰满的肉体彻底征服了。县长和院长都清楚,这等小事,范不着上纲上线,只是表面的功夫还得做足。顾慧兰气得直拍桌子,然后起身挥动双手,像赶鸭子似的:“走走走,都走都走……”
协议离婚是搞不成了,只有打官司离婚。于是,张定山一闭眼,二咬牙,三跺脚,抽了自己四耳光,把只会种地的结发之妻告上了法庭。这个过程,托了多少人,耗了多少油,他也不在乎了,重要的是结果,是体面的院长夫人。判决书很快下来了,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张军判给张定山,大女儿已出嫁,不在考虑之列。老家的房产田地,全部归张定山的老婆,还补给她一万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拿到了判决书,张军搀扶着母亲,走出法院的大门,低头瞅着老实巴交的母亲,心如刀绞,声泪俱下。这个生他养他的人,没有多说一句话,被自己幸幸苦苦供养大的男人,毫无道理地抛弃了,就像脱下件衣服,她却笑一笑就面对了。张军仰天长啸:“不杀此贼,誓不为人。”他要为母亲主持公道,杀了那个狗东西。
离完婚的第二天,张定山来到女儿家,拖出张军,塞进车里,紧挨着坐下,一挥手叫司机开动车子,一起回到他的新家。车一转眼就到了。张军无奈地下了车,提着个行李包,走进了院子,来到所谓的新家。李学娟已经做好了饭菜,摆得满桌子都是。她满脸堆笑,接过张军的行李包,和蔼可亲地说:“军军,饿了吧,饭菜都做好了,正等着呢。”那样子,就像迎接放学回家的儿子。张军没有应声,却瞅着两个孩子,只觉得羞愧难当,涨红了脸。李学娟赶紧朝他们挥手:“快叫哥哥。”两个可爱的孩子,大约七八岁,齐刷刷瞪着张军,不敢动弹,不敢出声。张军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就是狗见了,也不敢吭声。张定山进得门来,塌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宛如一尊神像,看着张军,威严地说:“跪下,叫妈。”张军咬牙切齿,扭曲了脸,无地自容,恨不得即刻死掉,他好似木头桩子,一动也不动,想动也动不了。李学娟赶紧解围:“定山,不急不急,别吓着孩子。”张军转身跑出了门,出了巷子,上了正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张定山站在门口吼道:“有种别回这个家。”
张军在城里转了两圈,天麻麻黑的时候,溜进了五金店,精心挑选了钢刀,付了钱,将刀夹在衣服里面,走出店门,举头一望,天已经全黑了,肚子空空如也,却没有丝毫的食欲。他逛到郊外,找了间残垣断壁的屋子,走进去,对着墙角散下手中的稻草,一头栽倒了。不善于表达的母亲,从开始到结束,没说几句话,也许她心里明白,开口都是多余的,离就离吧,大家都老了,孩子都大了,不用担心了,没啥牵挂了,活不了几年了。老东西,老不正经,老不要脸,忘恩负义,毫无廉耻。张军以为买好了刀,下定了决心,就能让老子付出代价,谁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终得到个事与愿违的结果。
拿着刀,照样搞不过他,张军丧气了,没信心了。长得牛高马大有啥用?连老娘都护不住,有啥脸面见江东父老?还不如扯根**毛,吊死了拉倒。他站在高高的青色古城墙上,面对水流湍急的长江,纵身跃下。既然生不如死,那就以死明志。他微小的身体,瞬间淹没在江水中,连一滴水花都没溅起,就随着波涛滚走了。然而天公不作美,无法达成他的心愿,他那顽强的生命,被无情地救活了。当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张丑陋无比的脸。
出院后,他住到了姐姐家,母亲第二天就去世了。老不死的跑过来,扔下了两千块钱,屁都不放一个,走出了大门。姐姐追出门说:“爸爸,你不来,我们不懂怎么弄。”老不死的说:“没时间,要开会,要出差,票都买好了,回家就走。”
安排好了后事,做头七的一天,姐姐抱着蛇皮袋子,坐在桌子边,捏着袋子的两个角,往上一提,抖了抖,倒出里面的东西,是纸票子和硬币。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硬币,放到中间,再张开双臂,把钱拢成一个圆形,宛如一个坟头。张军披麻戴孝,两眼布满血丝,痛不欲生。他低头瞅着满桌子的钱,眼睛里射出凶悍的光芒。姐姐说:“军军,妈说这是给你结婚的钱,还有一张存折。她老人家生前,每天都去煤场捡煤卖,我劝了七八次,她不听,就随了她,让她继续去,让她继续捡,也许,这就是她的精神寄托。”姐姐一边说,一边把纸票子抹平,叠整齐。张军握紧双拳,撑在桌子上,垂下脑袋,皱着眉头,苦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几十岁的人了,还是国家干部,一点良心都不讲,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一点亲情都不讲,妈妈养他七八年,得到了啥?就是条狗,喂它两口饭,它也会摇下尾巴,何况是个人,越活越不要脸。我妈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幸幸苦苦,跟谁红过脸?亏待过谁?我妈没错啊,错的是那个老东西啊,错的是老天呀,我妈冤枉啊……”姐姐梗咽着说:“都过去了,都是注定的,改不过来了,别再记恨他了,他也一把年纪了,他也是鬼迷了心窍。再怎么说,他还是你亲爹……”姐姐话音未落,张军已经气血上涌,满脸憋得乌黑,噗的一声,喷出满口的鲜血。他举起拳头,通的一声砸到桌子上,满桌子染着红色血液的纸币和硬币,轰的一声飞到屋顶,再纷纷落到他的头发上,落到桌子上,落到椅子上,落到地上,好似撒下的冥纸,伴随着哗哗硬币落地的声音。他像头狮子,咆哮着,张牙舞爪,边捶桌子,边吼叫:“杀!杀!杀!”姐姐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抽泣着说:“你就是杀了他,又有啥用?还不是白搭上性命。”姐姐的劝说,对张军而言,成了另外世界的声音,他根本听不进去,也听不见,他已经被愤怒的火焰烧焦了。他疯了。
昏黄的路灯下面,掩藏着小路,铺着圆溜溜的鹅卵石,两边长着半人高的杂草,草里有个公共厕所,臭气熏天,蚊子满天飞,对边是个大水塘,被铁栅栏挡在外面。路的尽头就是张定山的家。张军趴在厕所边的草丛中,盯着巷口的路灯,一动也不动。
张定山的黑色小轿车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