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暴雨过后,小惠穿好了衣服,理齐了头发,走到开阔处的浅草地上坐下了,自言自语地说:“她到底走不走?”祥子边提裤子边出来:“不知道。”小惠问:“到底什么时候走?”祥子答:“没说。”小惠问:“你是什么打算?”祥子答:“我也不知道。”
小惠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你是个白痴啊?”祥子说:“我真不知道咋办,你叫我咋说。”小惠说:“那还不简单,直接告诉她,说你有我了,什么都搞定了。”祥子说:“我说不出口。”小惠说:“这有啥难的?感情的事又不能勉强,说清楚对大家都好。”祥子说:“不太好吧,很伤人的。”
小惠说:“不说清楚更伤人,伤得更厉害。”祥子说:“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有女朋友。”小惠问:“你什么意思?”祥子说:“就是这个意思。”小惠思索了片刻,便举起了拳头,雨点般打在祥子身上。祥子说:“你不能勉强我,你勉强我,你日后更难受。”小惠吼叫道:“我那是说气话,你也当真?你是个混蛋……”祥子说:“唉,我也不知道咋办。”
小惠说:“你不要我,我只有去死了,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祥子说:“为不爱你的人去死,死了也是白死,浪费生命。”小惠说:“你真的不爱我?”祥子说:“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喜欢跟爱是两码事,你为啥老是把喜欢当爱?”小惠说:“那我白给你睡了?”祥子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小惠苦笑一声:“是哦,每次都是我主动找你,是我把你睡了,是我占你便宜了,吃亏的是你哦。我为什么这么贱呢?哈哈哈……”
祥子说:“你……唉,深圳都没真感情。”小惠说:“放屁,我就是真爱你,是你瞎了眼,什么都看不清。”祥子问:“那你说啥是真爱?”小惠答:“真爱就是为了自己的男人,可以做出任何牺牲,付出任何代价。”祥子问:“你做得到吗?”小惠说:“废话,我当然做得到。”祥子说:“你既然真爱我,我现在要求你不爱我,能做到吗?”小惠说:“我是真爱你呀,我为什么不爱你呀。”祥子说:“你看你看,你根本做不到,还吹什么牛啊。”小惠说:“你,你,你……你耍赖。”祥子说:“唉,都是假的。”小惠说:“少跟我找借口,不爱我,我就弄死你。”祥子伸长脖子说:“来来来,现在就动手。”
小惠呵呵笑了,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贴上了热乎乎的嘴唇,找到了喉结,张嘴就咬,由轻到重。祥子起初感觉痒痒的,还挺舒服,慢慢就觉得疼痛,最后大叫起来了。他想挣脱掉,可小惠咬得紧,不松口。祥子用手掌顶住小惠的脸,往外推,不敢使大力,他担心皮肉被撕掉了,只好不停地拍打小惠的脸,也不敢使大力,他怕打疼了她……他就像脖子上套着缰绳的狗,不停地变着姿势,跳着,蹦着,尽力想挣脱。
星期六中午下了班,祥子匆匆扒了几口饭,就离开了公司,坐车来到小南海沙滩。放眼望去,只见人群彻底占领了沙滩,金黄色烫脚的沙子,只能看见自己脚下的,蔚蓝的海水一眼望不到尽头,还翻着跟斗往人群里冲。炙热的太阳晒得人脸疼。他站在高处,望见远处有几个黄色的大石头,就钻进了人群,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贺兰艰难地走去。
贺兰站在大石头上,白色的连衣裙,随风飘舞,乌黑的长发,也随风飘舞。海浪拍打着巨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撞击出两层楼高的白色浪花,空中飘满雾气,满是海藻的腥味。
祥子站在贺兰身后,大声喊道:“兰兰。”贺兰慢慢转过身来,眯起了双眼:“怎么现在才来?”祥子答:“上午要上班,吃了中饭来的,你吃了没?”贺兰说:“知道找你来干啥吗?”祥子走到贺兰背后,伸出脑袋,看着脚下的海水说:“谁知道你。”
贺兰问:“你就不想跟我主——动说点啥?”祥子转回身说:“马上要开学了,你是回土山师范教书,还是咋办?”贺兰应道:“你来决定。”祥子说:“这是个人前途,一辈子的事,得自己决定。”
贺兰说:“那就看你的了。”祥子说:“你不都看到了,还要看啥?”贺兰说:“我只能看到表面的,心里面的,还得自己说。”祥子说:“说啥?说我爱你?永不变心?海枯石烂?”贺兰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在乎。”祥子说:“我在乎有啥用?你在乎才有意义。”
贺兰说:“你把当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祥子说:“你到底想说啥?你直说。”贺兰说:“我要你把当年的话,再说一遍。”祥子说:“还提那些做什么?小孩子一样。”贺兰问:“你说不说?”祥子答:“我爱你……”
祥子问:“满意了吧?”贺兰说:“说了又有啥用,那么勉强。”祥子说:“你饿了没?我请你吃饭。”贺兰说:“就记得吃。”祥子说:“我不吃我活着做什么?我活着不就是为了吃?”贺兰说:“俗人。”祥子说:“我当然是俗人,还是个穷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贺兰说:“为啥不去武汉看我?”祥子说:“我想去,票都买好了,又退了,我怕打扰你学习。再说,我也不知道跟你说啥。”贺兰说:“暑假我窝在家里,板凳都坐凉了,也不见你来。”祥子说:“我还想着你来呢。”贺兰说:“你……你家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我上哪儿找你?”祥子说:“这些都过去了,你还提起来做什么?都没意义了。”贺兰说:“你还是不在乎我。”
祥子说:“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在乡下没日没夜地想,想得满头大汗,我在深圳没夜没日地想,想得气喘吁吁,难道是想着猪?白给你写了两年信。”贺兰说:“是想着小惠吧?”祥子猛然醒悟:“这事,得从头说起……”贺兰说:“你说你说,你还能说出个子丑寅末来?”祥子说:“你不让我说,就不能怪我。”贺兰说:“自己做了亏心事,难道还怪我吗?”
祥子说:“这,还得从头说起。”贺兰说:“好好好,你说你说。”祥子说:“我是被小惠喜欢,仅此而已。”贺兰说:“好正当的解释,还挺理直气壮的。这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是胡说八道了?”祥子说:“小惠是个小孩子,而我是个大人,我不糊涂。”贺兰说:“这么说我错怪你了,你还受委屈了。”祥子说:“那倒不至于,我的意思是,我跟她只是同事关系,你别听人家瞎说。”
贺兰说:“连房都开了,还小孩子,笑话,骗谁呢?”祥子说:“那是去谈工作。”贺兰说:“前台小姐和车间工人开房谈工作,有啥好谈的?真够隐蔽,真够浪漫,这谈的是啥工作?”祥子说:“真的是谈工作。”贺兰说:“谈完工作呢?”祥子说:“谈完工作,她把我睡了。”贺兰说:“喜新厌旧。”说完猛地抽了祥子一耳光。
祥子从没见过贺兰生气,现在见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一时慌了手脚:“她把我衣服藏起来了,我找不着。”贺兰吼道:“滚,跳下去。”祥子转回身,弯下腰,探着脑袋,朝下瞅了瞅,只见深蓝色的海水深不见底,不由得吸了口冷气:“这里摔不死人。”贺兰问:“你跳不跳?”说完抱着祥子,要往下跳。祥子奋力支撑住身体:“冤枉。”贺兰说:“恬不知耻,一个大男人,她要睡你就能睡的?你装什么傻?一个大男人,还能被她霸王硬上弓?还不是半推半就,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是不是?是不是?”
祥子说:“我跟她真的没啥,大海来作证。”贺兰说:“你对她是真心的吗?她对你是真心的吗?如果你们都是真心的,我也不挡你们的路,我明天就回去。你现在跟我说清楚。”祥子焦急地说:“我都不知道她是谁?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她姓啥,我跟她真的没啥,那件事纯属意外。我之所以告诉你真相,是不想欺骗你,你咋想是你的事,别侮辱我对你的感情。”贺兰浑身乱颤,用手背抹干眼泪,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温柔地说:“混——蛋。”说完踮起脚尖,倒在他身上,抱得紧紧的,推着他倒退一步,压在他的身体上,从岩石上掉下去了。蓝色的海面,立即溅起三米多高的雪白水花,那水花描绘出一弯奇异的彩虹。
当初,贺兰下足了决心回湖北,永远不再来了,就当是来旅游了,就当是做梦了,可突然想起了老虎岗,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咋能便宜这个傻丫头?”当年和他搂搂抱抱,亲个嘴,还是偷偷摸摸的,现在,他竟然这么大方,跟人睡了,就像吃餐饭一样,还把第一次都给了人家,太可恨了。小惠算个啥?竟然跟自己争男人。自己真想争,还有她的份?真是笑话。贺兰决定不走了,就这么走了,太便宜他们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于是,她计划好了,那就是一起跳海,淹死了无所谓,死在一起了,死了也是我的人,万一淹不死,那是天意,我就原谅他,死心塌地跟着他,自己确实爱他呀。
灌了满肚子的苦涩海水,祥子反而轻松了,心情平静了,面对贺兰时,不再不好意思了,她的惩罚,自己的愧疚,两下抵消了。可是,再仔细想想,他就心灰意冷了,自己跟小惠的事,她都知道了,她肯定很伤心,很绝望,还有可能见到她吗?她走了,不会来深圳了,自己和她完了。看来,初恋真的没戏了。
他打量着自己的床铺,只见光光的,只剩下床板。张军一阵风似的进来了。祥子看着他问:“这是个啥情况?”张军阴笑着说:“咦?东西没了,搬哪儿去了?”祥子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张军说:“不会是被扔掉了吧?”祥子说:“谁扔?你扔啊?吃饱了撑的。”张军说:“说不定是小惠。贺兰一来,你把人家晾在一边,好像脱件衣服,可能是人家生气了,报复你。”祥子说:“你就瞎扯吧,小惠宁可打我一顿,也不会扔我东西。”
张军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再买被子吧,没地方睡跟我睡,我保证不动你。”祥子说:“这玩笑开的,一点都不好笑。”张军随即大笑起来。祥子问:“你被狗咬了?”张军说:“不该吃的也吃,有人闹肚子了,哈哈哈……”祥子说:“吃啥吃?别笑死了。”
突然,贺兰走进来了。祥子顿时明白了,原来是贺兰搞的鬼。他的直觉告诉他,愤怒的贺兰原谅他了,不然的话,就她的脾气,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不过,丢行李又是啥意思呢,真丢了?祥子问:“你不是不理我了吗?你不是走了吗?你不是回湖北了吗?你咋又跑回来了?”贺兰调皮地说:“不欢迎啊。”祥子说:“欢迎欢迎……”贺兰伸出手:“那还不快走?”祥子问:“哪里去?”贺兰答:“跟我走。”祥子问:“去哪里?”贺兰答:“回老家。”
贺兰挽着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宿舍。她这么做,也算是告诉小惠,祥子跟你拜拜了。形势急转直下,来得太突然了,祥子心里不踏实,还是忍不住问:“你不生气了呵?”贺兰说:“那件事先放着,这件事不同,两码事。”祥子说:“就知道吊我胃口,折磨人,你明说不行吗?”贺兰说:“我现在不生气。你放心,我不会绑着你回湖北。”祥子说:“这么说,拖着,拉着,抱着,也是要回湖北了?”贺兰说:“从现在开始,闭嘴,别说话,到了就啥都明白了,懂了吗?”祥子就不说话了,他预感到了,迎接自己的是好事,运气来了。
贺兰哪里是回老家,她所说的老家,是个单房,进门就堵着席梦思大床,床上铺着祥子的粉红色被褥,床边躺着他的提包,还有贺兰的两只咖啡色箱子,除了这些,只有白白的墙壁和能照见人影的地板了。起初,贺兰在何丽父亲的帮助下,在连唐租了小房,悄悄住下来,等安排妥当后,才发现碰到了大问题,是一起住呢,还是各睡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