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7年的春天,爸爸拿出积蓄,又向姑父借了点钱,在大东区开了一个KTV,那是我家开的第一个店。当时找来虎叔和几个兄弟去帮忙,因为没钱雇人,爸爸和虎叔每晚都睡在KTV里看店,依然把我托放在姑姑家住。
1997年我虚岁八岁,那时候农村户口在城市上学规禁的还不是那么严格,姑父托人让我在市内离姑姑家近的一家小学读书。当时郁珠也六岁了,最深的印象就是那时候脸上的肉肥嘟嘟的。姑姑给我们买零食都买一样的,一大包零食到家后,我们先把各自的分好再吃。郁珠吃的总是很快,然后就叫我一起玩动物园的游戏,她学小猴子,让我用我的零食去喂她,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我更清楚亲人的意义,无论妹妹有什么样要求,我都会满足,可能那时候我也就只能这样照顾她了。
妹妹从上幼儿园开始,姑父就找钢琴老师教她弹琴,曾经姑父也试着教过我,我手指笨,拍子总打得不对,学不久也就放弃了。妹妹在很小就有学音乐的天赋,学习的进度也比同龄的孩子快,据说别人从《汤普森》练到《车尔尼》一般要三年左右,她一年就搞定了,可姑父却说妹妹脾气暴躁、任性,以后在学音乐进阶上会有难度。
姑姑家加上我一共四个人,我是脾气最好的,什么事都顺着别人的想法,至于姑姑、姑父和郁珠,他们隔三差五就能吵一架。郁珠嗓门大,加上姑姑姑父都惯着她,事情不顺她意便大哭大吼。记得一次,姑姑答应要给她买美少女战士的玩具,结果忘记买了,说明天再买,郁珠立马不干了,从幼儿园嚎到家,在楼下把书包摔了,说要离家出走,姑姑无奈带着郁珠打出租车去商场,把玩具买了,郁珠才翻回笑脸。相比之下,我小时候总是在小心翼翼的成长。
一次我和妹妹还有小区里的几个孩子在楼下玩,赵峰跑来凑热闹,就是之前说的那个令人作呕嘴巴长的胖子,他见到我就开始拿我脖子上的痣嘲笑我。
我脖子上有两颗痣,两颗痣的距离有小指那么长,大学时候我经常穿V领的T恤,那两颗痣衬点着标致的脸蛋,很多女生都说这是非常性感的点缀。而在我小时候,却不是这样……
“哎,哎,哎,你们怎么跟徐强在一起玩啊,你没看到他脖子上的牙印么。”赵峰那恶歹歹的胖喘,着实想让我揍他一拳。
“你眼睛瞎啊,我哥脖子上那是痣,你满脸不都是么。”妹妹站起来,瞪着牛大的眼睛,指着赵峰满脸的雀斑。
“徐强脖子上的不是痣!我奶奶说了,他脖子上是吸血鬼留下来的,他妈妈就是吸血鬼,他是吸血鬼的孩子!”那头猪一边扭着肩膀,一边恶笑着,露出他那一嘴豁牙。
旁边的小孩听着后,瞄了我一眼,三三两两的往后退几步,一脸惊恐的样子。我看着那个胖子鬼祟得意的贱笑,一个冲劲把他扑倒在地,死劲掐着他滚粗的脖子,赵峰人长得肥壮,猛的一挣把我推开,他劲很大,我一下被推坐在地上。赵峰刚拖着他肥胖的肚子站起来,妹妹从土堆里抓了一把沙子扬在赵峰眼睛里,赵峰迷了眼睛痛的哇哇叫,妹妹扬了沙子也不解恨,又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赵峰肚子上。见他捂着肚子杀猪般在地上打滚嗷叫、喊爹叫妈,我拉着妹妹逃离了这个案发现场。
那天晚上,赵峰他妈妈带着一脸窝囊样的赵峰到我姑姑家门口,为她儿子那肿如樱桃的眼睛评理,我姑姑不仅不道歉,还跟他妈妈大吵一番,后来赵峰爸爸硬把赵峰他妈妈拉回家,下楼这一路她还草爹草妈地骂个没完。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我心里都被埋着“他是吸血鬼的孩子”这句话的阴影,那些小孩听到后往后退时那惶恐的眼神时时在我脑海浮现。每个家长都会告诫他们的孩子:“不要跟那个吸血鬼的孩子玩”。
没人要我分享的玩具,没人要我的饼干和玻璃球,大家模仿吸血鬼冲我呲着牙。在爸爸成为让这些人瞪掉眼珠子的有钱人之前,我没有一个朋友。
过了不久赵峰他们家就搬走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可我始终无法忘记他那副嘴脸,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想想当时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想想他也许只是无心的随口一说,我也无法原谅他。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每见到贱得洋洋得意、拿别人的伤口挑拨是非的人,我就能把赵峰的嘴脸安上,咬牙切齿地鄙视一番。
(二)
我离开姑姑家是在我四年级的时候。
我十岁时候,爸爸和沈阳许多小混混有交情,他平时仗义大方,这些小混混都围在他身边转,因此爸爸开的KTV也没有地方上的同行挤兑。在我四年级的时候爸爸又在铁西开了一家店,并挤出点钱贷款在南七中路买了套房子,把我们家的户口也挪进沈阳市里。
爸爸在绿阁买的房子,那是当时沈阳相当好的一个住区,我爸爸不是一个高调的爆发户,平时很节制花钱,对于日常的吃穿也很随意,而这次买房子他却执意要买“最好的”。
安置家具那天,我在看着一件件精致的家具搬进这个装修好的“宫殿”里来,我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自己的书桌、自己的台灯。我兴奋地跑进我的房间,躺在大床上,这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最为自由的空间,一个沉默话少的孩子,正想象着用他的房间布置他心里所有的秘密。
当我躺在床上看掐着腰在一边指挥安置家具的爸爸时,那早于人先老的白鬓角旁和湿润的眼睛告诉我这个房子的意义,我们终于挺起腰板在这个城市生活了……
再不会有孩子叫我“吸血鬼的孩子”了。
新房子布置好后爸爸要带我去农村的老房子里,搬些东西回来。我记得那天爸爸本想开着小面包车去搬东西,后来起个大早,亲手把他买的二手的小轿车擦的锃亮,然后打个电话雇了个搬家的卡车。那天他从头到下穿了一套新,一件新款的衬衫,一双昂贵的BOSS皮鞋,平时只抽玉溪烟的他在手包里揣了两包中华。那天过去帮忙的虎叔比我爸还着急,一大早就到我家楼下,平时邋邋遢遢的虎叔还打个头型,用摩丝把头发弄得又黑又亮。
去的路上,这个坐在后面的小学生没有心思玩他的电子宠物,他从车窗里探望着这个七年里整个翻了个新的沈阳,干净的大道、新式的商场招牌、几十层的高楼、穿着时髦貂皮的东北女人。这一切在这个小学生眼里真切的感触着,他想起七年前他母亲离家,父亲在外打工,他被寄养在他姑姑家……就是沿着这条路,他走进沈阳的每一栋楼、每一个人都让他感到陌生和恐惧,而今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七年,他成为这个城市的市民,城市里每一处花花草草都会让他感到舒适亲切。
车到浑河大桥时我把手贴着车窗看,现在是三月份,就像妈妈曾经说的春天冰面会融化,浑河的激流漂着破碎的浮冰。桥上的标志一个接着一个向后倒着,就像后面有一个繁华的黑洞把它们都吸了进去,短短的一分钟车驶过浑河大桥,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这是我三岁之前的世界,已经过去七年,这里似乎还是老样子。爸爸应该也好久不来了,但是他仍能记得村子里每一条路,每一户人家。
“强子,你小时候,你虎叔就天天带你来卖店买好吃的。”爸爸摇下车窗指着那个平房,那是村头的小卖店,我三岁时就是这样,那时候看着墙上挂着的小食品,心想如果能把每一种都吃到该多好。
“强子小时候我一给抱起来他就可高兴了。”我小时候,虎叔特别疼我,总带我来小卖店买好吃的,我喜欢虎叔每次抱着我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的那种刺激。
可是走到这里,我能想到的却大多是灰色的,我记得曾经妈妈深夜带着我在路口等着喝酒不归的爸爸,曾经我父母离婚在这个村头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首选话题,现在回忆起来那些人谈论我家家长里短时毫不遮掩自己的无知就会觉得很可笑。
车开进村里,村民都从屋里出来,他们有的眯着眼睛往车窗缝里瞅,有的咧着嘴巴巴的看着车开进来,村里的孩子都出来站在墙边望着。我们在老房子门口停车,见我们下车村里的人都凑过来,有认出我爸爸的,就吆喝着:
“大鹏、虎子回来了!”不一会这里就围满了人,大家纷纷议论着。
“大鹏、虎子有钱了,真好……”
“虎子小时候可不懂事,现在腾达了……”
“我以前就说大鹏肯定能有出息……”
“强子长得真俊……”
虎叔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爸爸拿出来烟分给大家抽,乡亲们一人搭把手,家里的东西搬了出来,那些旧电视、旧床被、桌子和衣柜都给分给乡亲们了,剩下的也没什么,爸爸就象征性的带两样东西算是搬家了。
“土蛋,认识强子不?”刘婶把他家土蛋拉到我身边,我对躲在刘婶身后这个拖着一双大雨靴浑身是泥的羞涩小孩有些印象,他小名叫土蛋,小时候我妈妈和刘婶最好,我也经常和土蛋一起玩,只是现在长大了也不敢认了。都是小时候的事也叙不上什么旧,我就把我兜里揣的的电子宠物给了他,他没见过这个屏幕有老鼠窜來窜去的稀罕玩意,倒着看一会正着看一会。
那一次在我没有想到的热闹环境中,看到那些曾经厌恨的表情,都变成一张张笑脸,也许是我三岁时看不懂人情世故,也许是我十一岁时看不懂人情世故,这些人在我心里阴霾记忆中建立的亲热形象,只会让我对这些和我毫无关系的人感到可怜。
总得有这么一回,就算该送人的送人,这家还得搬。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后面睡着了,激动的感情在来的时候用完了,我可没兴趣再体验次从老家进沈阳的感受。
(三)
人生当中像爸爸和虎叔那样敢赴生死的好兄弟不过几个而已,我的生活中金多算是了。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不分班,金多是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同桌,初中、高中我们也都是在一个学校念的。
金多在雅苑住,离我姑姑家的老房子不远,平时在学校我们就在一起玩,周末他就骑单车到我家楼下,把我叫下来一起出去兜风。在班级我跟他都坐在靠后的位置,我是因为平时不说话,他则是因为长的太高大,就这样我们成了六年的黄金同桌。金多特别能吃,中午放学我们去拉面馆吃面,他叫大碗,我叫小碗,面都是一起上来的,我的面还没凉透,他就咕嘟咕嘟把大碗的吃光了。体育课时班级组织和别的班打篮球,金多是我们班的主力,和人交手十分凶猛。篮球场上因为磕磕撞撞发生矛盾总是难免,他们撞到金多便罢了,要是惹到咱班同学,金多第一个和他们喊骂。从我认识他到现在,金多一直就是这个性格:实在,仗义,敞亮。
我小学的班主任崔丽梅,五十多岁,她孙子就在我们小学旁边的幼儿园,我们私底下都称她崔老太太。上小学一般会选两个班长,一个是学习好的,给大家做表率,一个是平时淘气不老实的,让他管管纪律什么的,金多就是那个管纪律的班长。五年级金多跟我讲他当班长的前奏。那时候金多妈妈希望崔老太太平时多关照关照她儿子,就带着她儿子去崔老太太那,我现在还记得金多给我描述这段故事:
“崔老太太寒暄一阵就说我在学校怎么不老实,怎么淘气的,接着我妈就往前递了一个信封说‘崔老师啊,咱家孩子不懂事让你多费心了。’崔老太太一下子刷成个大笑脸,假惺惺地把信封推回去‘不用不用,我这还能再教这一年’手还舍不得的样子往回收了下。我妈就把信封拿起来直接塞老师手里‘诶呀崔老师,你真见外了’。崔老太太笑的像个招财猫似的,一边说着‘你看你,你看你’,一边颠着那一个厚厚的信封。”
说起送红包,初中、高中我家人都给老师送过,我爸爸不善于做这些事情,会让我姑姑去送。小时候觉得老师收红包败坏德行,现在想想小学、中学老师工资不高,开个补课班收入也不多,收点红包不过是补贴家济很正常,有钱的家里就给一点,家里条件不好,一分钱不给老师也不能挑。我面对这些东西更从容些,而金多却真的看不惯这些门门道道。
崔老太太收钱老道、精炼虽然显得世俗些,但讲课确实好,班级里表扬和批评也施用得当,六年级时她得了胃炎,那个学习好的班长带着大家去看她来着。
崔老太太得病,班里来了个年轻的侯老师,侯老师三十不到,但是我们私下仍叫她侯老太太。
侯老太太也不算是个正个八经的老师,她以前是个会计,结婚后托她老公公的关系进我们小学过来混饭。侯老太太人还不错,和我们大家伙没太大感情。只是这个侯老太太和金多十分不对付,侯老太太刚上任就把金多这个班长给撸下来。记得一次金多打架被政治主任带到侯老太太跟前,侯老太太开始时细声细语地“教导”金多,等着主任一走,侯老太太白了金多一眼:
“今天我儿子过生日,不爱跟你一般见识,滚回去。”
金多回座位委屈地哭了,他使劲窝着教科书发泄他的怒火,口中念叨着“走着瞧”。的确,作为一个老师不该说出这样不负责任、带有歧视的话。
一天侯老太太把新的纪律班长叫到她办公室去,这个她新任命的班长对她十分忠诚。那天侯老太太私下告诉班长,让班长以自己的名义号召大家毕业的时候给老师筹钱买个金项链。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班长跑到讲台前跟大伙说:“同学们,咱都快毕业了,平时侯老师又带着孩子,又带着我们也不容易,咱大伙一人捐三十块钱给老师买个项链……”
话音未落班里喧嚣起来,我这直爽的同桌立马站起来,大声问班长:“是你想捐,还是侯老太太说的?”
“金多你坐下!”女班长冲着金多厉害一下。
“一班、三班都没捐,干嘛咱班娟?”金多一直憋着的对侯老太太的愤怒哪能让步。
女班长奶声奶气的一时说不明白,金多就鼓动着班里男生起哄,等到铃声一响谁也不顾前面的班长,背包就走了。
第二天二班捐钱给老师买项链的事在年组传的沸沸扬扬,侯老太太早晨上课也都是硬着头皮进来的。
“你们啊,都快毕业了,都不关心下老师……”侯老太太知道买项链的事只能作罢,铁着厚脸皮抱怨一句。
“那老师,咱还买项链不?”金多露着半张笑脸从班级后排传出来个声。
“买什么项链?我没让买!都是你们班长提议的,大伙别买。”侯老太太气的脸通红,“好了!上课!谁也不许说买项链的事!”
中午放学我和金多买了卷饼在学校外面树下的长凳上吃,吃着吃着金多转身冲着我,问我:“徐强,咱俩是哥们不?”
我低头吃着卷饼,随口回道:“是啊,最好的哥们。”
“听说上初中,有小混混打架什么的,我脾气不好,要是惹事了你得劝劝我。”
我看着神经大条,做事痛快利索的他像孩子一样的表情差一点笑出来,便学着电视里的腔调哄他:“行,劝不动,我就帮你打。”
“得了吧,你就劝劝吧,你太弱了,还得倒搭挨揍。”
“呸!你被人揍死你看我管不管你!”
那一年,我们小学毕业,没有经历人生大事的年龄感受着成长给我们带来的喜乐和无忧无虑。六月烈日炙烤着沈阳的地面,偶尔吹来的夏风蒸发额头的汗珠,带来一丝清凉。白云就像气球,被太阳照得鼓起来,在天空悠悠的游荡着。儿时纯真的友谊就如同这明媚的阳光,交融着那些因为无忧无虑而独有的快乐,映在这夏日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