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国疆域辽阔,纵横不知几百万里。正北有座山,山叫怯情山,山阳有个小山村,村叫莫家寨。
莫芳溪是莫家寨里的一个老姑娘,她无爹无娘,吃着百户饭长大,独自活了三十多年。
莫芳溪长得很漂亮,比村子里任何一个姑娘都漂亮,打小便是众多男孩子爱慕的对象。
可是却没有谁敢追求她,因为大幕司莫夫子在抱她来到村子的那天就警告过族长:任何人都不准碰她一下!
于是,族长又警告了整个山村:谁敢招惹莫芳溪,就打断谁的狗腿!
大幕司是莫家寨地位最崇高的人,也是莫家族人的精神图腾。他神通广大,能沟通天地,卜算过去与未来。他的话自然没人敢不听。于是,莫芳溪就孤苦伶仃地活了三十多年。
这天,天蒙蒙亮,离开山村五年多的莫芳溪回来了。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
小男孩怯怯地躲在莫芳溪身后,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小眼睛。
而那中年人似乎痴傻——他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灰不溜秋的头发乱如鸟窝,打着缕地垂下。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袄,脚上的布鞋露出了几根污脏的脚趾头。
两大一小从山村大门口就一路接受起围观众人的目光洗礼,不过没有人敢当众指点,因为大门处的一间草屋外,有一个须发全白的耄耋老者正注视着这边。
这耄耋老者正是大幕司莫夫子。
“都散了吧……”
当莫芳溪一手牵着中年人,一手拉着小男孩来到莫夫子跟前时,他对着一路跟来的围观者摆手说道。
老族长连忙大吼了一声:“没听见大幕司的话吗?还围着干嘛?赶快滚蛋!”
也不知他这副孱弱的身体哪儿来的那么足的中气。
老族长对着莫夫子微微躬身行礼,正欲离去,却听莫夫子开口道:“莫娃,你也进来吧。”
说罢,他看了莫芳溪一眼,对她点点头,当先进了草屋。
“莫娃”二字传入众人耳中,虽然早已听大幕司无数遍如此称呼族长了,但是众人还是不禁哄然大笑起来。
莫娃族长顿时面红耳赤,使劲咳嗽几声,一众德高望重的老者连忙高声训斥起众人。
他严肃地说道:“不准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
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笑声顿时又响成一片。
……
莫夫子的草屋是一间土坯夯成墙体、稻草铺作屋顶的土房子。
里面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一张小木桌、四只小马扎。
莫夫子对门而坐,莫娃族长拘谨地和那中年男人左右相对而坐。而莫芳溪则搂着小男孩,低头靠墙站在男人身后。
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莫夫子默然地凝视着中年男人,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色彩。
过了许久,莫夫子长叹一声,目光转向莫芳溪,语气有些怅然地问道:“芳溪,你去了海里?”
莫芳溪点点头,没有说话。
“唉——”莫夫子再次长叹,低声喃喃,“难道这就是命吗?”
他对着中年男人问道:“你还记得杨柳真人吗?”
中年男人仿若痴呆,没有说话。
“自然是不记得了……”莫夫子自嘲一笑,又望向莫芳溪,这次他的目光放在了她怀里的小男孩身上。
招手道:“你过来……”
小男孩昂头看着莫芳溪,一双乌黑的眼睛带着询问。莫芳溪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双臂却抱得更紧了。
“芳溪,他以后就叫莫孤了,可好?”
莫夫子语气和蔼地说道,而最后两个字却是问向莫娃族长的。
莫娃族长身子猛地一颤。大幕司这话的意思太明显了,就像当初他将莫芳溪领回莫家寨,淡淡地说:“这孩子以后就叫莫芳溪。”他认同并且赐姓为莫,不管那人是谁,是何出身,以后就是真正的莫家族人了!
“好好,当然很好!”莫娃族长连连点头,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神情十分激动。
莫夫子摊开手掌,掌心处躺着一个溢着幽幽黑芒的椭圆铃铛,“这个铃铛就送给小莫孤了……”
说话间,如同变戏法一般,一根红绳凭空而生,自动穿过黑铃铛,又自己打上了一个结。
莫夫子对着小莫孤招招手,道:“来,我给你戴上……”
小莫孤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由好奇变成了心动。
他犹豫了很久却没有挪动脚步。
莫芳溪感受得到小莫孤的期盼心情,她抚摸着小莫孤的脸庞,眼睛瞄向那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没有转头,却好像看到了她询问的眼神,沉默地点了点头。
……
小莫孤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挂在脖子上的铃铛,稚嫩的脸蛋儿上堆满了灿烂的笑容。
“大幕司,我这就去寻片地方,安排人给芳溪一家搭间房子。”莫娃族长连忙恭维道。
原来,莫芳溪在山村里三十多年来竟然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住处。
“不用这么麻烦。我这木屋四周还空着好大一片,不用也是浪费。你选一地吧。”
谁敢住在你旁边啊!
莫娃族长心里腹诽,嘴上却不敢说出来,连忙点头应道:“是是,我这去安排。”
他躬身退去。却听莫夫子又淡淡说道:“一定要快,争取日落前盖出来。”
目光穿过木门望向天空,天空中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如火似锦的彩霞映满东方的地平线。莫夫子呢喃自语道:“快要变天了……”
很快的,在山村的西南角,原本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的一间草屋旁,这一日在傍晚时分多了两间带着小院的木屋。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一眨眼,十年时间很快过去了,莫孤十五岁了。
每年春末夏初的五天,是莫家寨的莫祖新年。这五天里,莫家寨要举行非常盛大的祭祖仪式。
第一天,全村人整装齐聚,共同祭祀祖先。第二天在村子的打谷场上会有一天的庆新宴,最后是持续三天的新年大会。
这一日,是莫家寨的莫祖新年第二天。家家生火,炊烟袅袅。大人们准备着饭菜,老人们扎堆成群地笑谈人生,孩子们嬉戏打闹。
莫孤却孤零零地坐在自家院墙外,迎着冉冉升起的旭日,身上撒满温暖的金黄色,脸上却带着一层又一层的落寞。
村里的孩子们从小就不带他一起玩,而且他们常常背着大人,暗地里叫他“野种”“野孩子”。
“野种”到底是什么,“野孩子”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这个问题一直纠缠了他好多年。
他问过母亲一次,母亲眼中含着泪水,摇头不说话。
母亲流泪,他的心就会疼,从此他再没有问过母亲这个问题。直到后来,他跟着莫夫子识字读书,才明白了这两个词的意思。
可是,又一个问题让他困惑许久:我明明有爹娘,他们为什么还要叫我野种呢?
最后,他问了莫夫子——
莫夫子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有些人,活着便是一种痛苦!
可能每个活得久的老人,说话都莫名其的吧!
莫孤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没有人知道莫夫子到底多少岁了,只听莫娃族长曾经说过:听我爷爷说,他的爷爷曾经告诉他,他也不知道大幕司多少岁。
莫家寨的孩子,从五岁开始就跟着莫夫子学习知识,七岁、八岁时,莫夫子会挑选出一些据说资质很好的孩子传授修真仙法。
修真有八个境界,有道者、知者、凤者以及仙人境,再往上是什么,莫夫子没说,说是怕他们好高骛远。而每个境界又分初、中、后及大圆满四个阶段。
莫孤七岁开始跟着莫夫子修真,一年不到,便迈过了别人需要两三年甚至更久才能达到的道者初期。
顿时,惊得莫家寨满地都是眼珠。
然而,在莫芳溪去世的那一夜,莫孤的头发白了一半,修为停滞了下来!
这一停便是七年,于是莫孤便多了一个绰号——废物!
……
我是废物?也许吧!
可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看不穿呢?不是废物又如何,不是一样会老会死吗?
收回飘到了过去的思绪,莫孤的嘴角挤出一抹似嘲讽又似自嘲的笑意。
他抬头望了一眼高过枝头的太阳,低声自语道:“差点忘记拔草了……”
说着,他便从大石上滑下,随意地拍了两下屁股,背起一个背篓,径直地向着村外走去……
“喂,小蘑菇,又去拔草啊?”
身后传来一个清脆明亮的声音,好似黄莺出谷。
听见这个某人对自己的专用称呼,莫孤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子。
一名体态轻盈、身姿曼妙的二八年纪的女子,迈着款款玉步向着莫孤盈盈走来。
待女子走近,莫孤放下背篓,微笑着唤了声:“薏奴……”
话音未落,一阵清淡而不散的清茶香扑鼻而来,莫孤不禁耳根一热,习惯性地抬手摩挲了两下鼻尖。
在莫族古语里,“薏”是花蕊的意思,而“薏奴”就是如绽放的萨比花般绚丽,花蕊般娇羞的意思。
薏奴是前族长莫娃的孙女,比莫孤大了一岁。用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她是看着莫孤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