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好多了。”我顿了一下，说道，“此地非你所能久留，天黑之前请离开吧。”我看向他，尽量让他听得清楚。
“当然。”他出乎意料地，没了初见时候的紧张跟怯懦，反而尖锐了几分，透着些许冷疏：“不属于我的地方，我不会留恋。”
他之前说话声音很低，加上吐字不多，又夹带着些许不平稳的情绪，因此无法十分听清他的声音，但是现在他却口齿清晰、气息平和，而且话语不算太短，让我听得真切。虽然他脸色是不善的、敌对的，但这声音清润温雅，让我联想起山间满满月色下流淌着的甘洌的泉水。
我猜想他会有所动静的。果然，他说完，轻按着胸口站踉跄地起来，冷厉在他墨玉深潭一般的眼神之中刻意隐藏着，我仍然感觉到灼灼的、咄咄的，火烤一般，始终没有离开我脸上一刻。
我救了他，他甚至不会开口道谢，我当然也不会期待他能够道谢，毕竟人妖殊途，人类普遍拥有的感激之意，我怎么会奢求在他身上存在呢？只求他离开后，这里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
“你叫连翘，你是连翘，你当真是重明国的大祭司？”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又定定立着，气息开始起伏，语气强烈，像是要迫切抓住某样东西，“告诉我，你真的是。”
“是与不是，你都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得到什么。”我看着他，清冷道。
“很好。”他话音未落，竟然疾速伸手朝我喉咙擒来，毫不留情，更加不顾之前我对他的救命之恩。我知道他身受重伤，是打不过我的，我只轻轻一偏，反手快速朝他重伤的后肩击去。
我甚至能够听见他伤口重新迸裂的声音，他果然痛得退出几尺，不断渗出的鲜血立刻染红了他身上的长袍，更加绛紫夺目，他明明已经被我击得眼看倒下，却还颤抖挺立着，用单手捂住半边身子站住，身形依旧翩然。
他的长袍被门外卷进的风吹得飘忽，长袍的血迹渐渐从他身上弥漫，如同一树傲然绽开的红花，就连他密集的长发也晕染出血色，他脸色十分痛楚，强烈扭曲着。
神使一拥而上，被我止住了，我平静淡然，看着他，说道，“神剑不是你应该拥有的东西。”
“重明神剑虽可斩杀妖魔，但剑锋有重明神鸟之血，亦可让妖魔之力倍增，我只想得到神剑，无意伤人！”他见我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掩饰，垂在他发间的血珠开始滴滴落下地面，一朵、两朵，如同无声悄开的蓓蕾。难忍的疼痛让他大口吸着冷气，身子也止不住摇晃，却还是一脸倔强地傲立着，眼见撕裂的伤口很快已经把半边袍子浸红。
“你妖力尚弱，就有如此野心邪性，今日若不除了你，日后一定为患。”我说完，扑身前去，长袖之中暗藏镇妖神器。
男子见状，拼尽全力想要还击，仍然是自不量力，被我一掌打出门外，他应声倒地，已经无力支撑，只是抬起头不屈地看着我，明明已经如此不堪，可他的眼神依然桀骜，神态依然清萧，凛凛有王之气度。
“我只想活下去。”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但又不认命，风雪很快把他嘴角跟发间的血凝结，他傲逸的表情终于隐隐透出一缕深藏得难见的低落，他眼神看着冰冷的雪地，深邃迷茫，不知道那一刻他回忆到了什么痛苦的往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子内心的复杂跟挣扎。
“你不会知道的。”他又抬起头，“我只想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不想再任人欺凌，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一丝一毫都没有，我不在意自己渺小，我只是不甘心自己因为渺小就要被人践踏，我不认命！”
我站在门外雪地之中，看着眼前的他，我能够想到他身为一只小妖，是如何在赫赫妖魔掌下苟且偷生、彷徨度日，甚至东奔西走、无容身之所。不知为什么，他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年幼时光，爹跟娘就是再拼命，日子也只能够勉强吃饱，本来就艰难，但饶是这样，天公还是不放过，战祸跟天灾对准了这些穷苦的人，他们活着凄惨，最后还死得心寒。从来被无视跟轻贱都只是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人而已，世间本就如此。
“拼了命想得到的，都不是最想要的。神剑在你手上绝无好处，你若真想强大，应该去让自己的心变得无坚不摧，而不是一心寻求本领上的极致。”我缓缓走到他跟前，就如初见时候一样，淡然地，“神剑不该落到你手里，我身为护剑之人，绝不允许神剑被亵渎，在我赶尽杀绝之前，你走吧。”
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掺杂，那里面盛满了我说不清的东西，有焦虑、有不安、有不甘，也有深沉跟执念。飞扬的雪花像是片片飘入了他眼眸的明潭之中，那潭水虽然清澈透亮，却是幽黑暗重。静默许久，他身旁的雪地也已经被血衣染得嫣红如梅，他的目光似一把小刃，一下一下刻在我脸上，他没有再说话，眼中所有我说不清的东西也慢慢消失，最后变成宁静。
我一如既往地表情冰冷着，看着他佝偻着身子吃力在光滑的雪地中爬起来，弓着浑身的伤痛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去，慢慢走远，他身后是拖出的一条血路，不断被雪花覆盖，白红晃眼。
他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去往何处。等我再抬眼的时候，他的衣角已经转眼消失在神社外。
“圣司大人，难道就这么放过他？”左右护法不死心地盯着男子远去的方向。
“随他去吧，若要那么轻易杀他，当初就不会费尽周折救他了。”我神情飘渺，“他这一去凶多吉少、九死一生，就算侥幸存活下来，以他现有的妖力，不再多修炼几百年也不能再来打神剑的主意。”
“这么说，他简直就是不自量力。”琉璃跟娑罗嘲讽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