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倘若将这大争乱世比作飞漱的湍流,那么居中原扼要塞的卫国便正踉跄于湍流的中央,腰间缠着白浪,脚下是滑腻的荇藻,飘飘摇摇,仿佛随时都会俶地陷进这无底的江里去。
江流毫不怜悯地****着它,撕咬着它,让它像泥偶一样,慢慢溶解在浑浊的江水里,至少在卫王安八年的时候,这只泥偶被侵吞得只剩下将将支撑住身形的几根歪歪扭扭的枯树枝桠。
卫王安八年的秋天,大概是张孝良一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同大多数卫国公族一样,这之前的十八年,他无一不是在高情逸态优游自适间度过的。晨起打马紫云山,日夕小酌流光下,约三五小友畅谈诸子针砭时政,一日便又囫囵过去。
直到那个沾满血腥气的清晨。
血从宜阳城墙上簌簌地滚下来,砸在当年卫武公亲手斩杀伊洛主帅的地方。城上是梁军的猎猎黑棋,城下是梁军的猎猎黑衣。梁人将残碎的尸骨堆积起来,同已然烧焦的、号称“百步之外穿心凿骨”的卫国弓弩一起,丢弃在汝阳城郊。梁国内史白毅从卫军主将张衍腰间抽出剑鞘,将手中的剑贯了进去。
“啪”的一声,棋子砸在蓝田玉的棋盘上,顿时一地叮叮当当的脆响。
周狐被唬了一跳,惊诧间发觉坐在棋盘那一边的人脸色白得像死人,透过张孝良的眼眸,周狐仿佛看到了滔天的火光漫溢开来,吞噬了魏巍颍阳城与薆薆紫云山。按住眼前人发抖的手的时候,周狐听见他喃喃地说:“你听,窗外。”
马蹄卷着瑟瑟秋风,击打在颍阳官道的青石砖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飞溅开来。
只一刹,马蹄声便消逝不见,庭院里回环着从兰皋宫吹来的乐声,秋千上的周负和着丝竹声轻轻吟唱:“绿竹青青……充耳琇莹……伯兮朅兮,邦之杰兮。伯也执殳……”
那时的兰皋宫舞袖漫天,脂粉凝香。
王安八年九月,梁师围宜阳、汝阳,王使中大夫衍往御,败,梁下宜阳。
——《国策?卫策》
下大夫申芮带回宜阳失守、张衍战死的消息后,蜗居在卫都颍阳的君臣吏民大都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自己后半生的命途,因此眼下的笙歌软红便显得愈发珍贵,每一滴醇酒、每一粒稻米都要填进胃里,每一场欢宴都应当不醉不归,否则对不住埋骨北疆的十万材士、对不住葬身异国的质子、对不住每一个蚍蜉撼树一般想要扶危济难力挽狂澜的痴人——比如张衍,比如埋骨荥阳城下的故国相张舒、上大夫申稷,比如庶公子张成,再比如,守着秋窗夜夜难眠的张孝良与张陵。
家中门客来谒称辗转了一夜的卫王将朝会提前到了今日时,张孝良扶着车轼的手猛地抽搐了一下,旋即死死地扣住那磨得斑驳的横木,再松手时,横木凸起的纹饰上沾了点点滴滴的血迹和碎木屑。家僮瞄着张孝良因竭力压制哀恸而略显怪异的表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呆愣愣地僵在大门前。料峭的秋风脱了缰似地冲过半敞的门扉,将庭院里的枯叶卷出来,直袭上张陵单薄的深衣,因为陈旧,曲裾上的花纹有些已经融进了衣料的青色里。
张孝良轻轻推开家僮伸过来想扶住自己的手,转身利落地解下一匹马,卷着瑟瑟秋风冲向城门。当张陵追上兄长时,二人已然置身于苍苍莽莽的紫云山间。
孝良少时常与弟陵登紫云山而论天下事,每扬鞭指点,有安天下志。
——《梁郑春秋》
颍阳城南的紫云山遍植紫柏,远望恍若叆叇紫云,故而得名,其山势险峻,南靠颍水、平湖,北可瞰颍阳全貌,当年卫文公与国相申子于此点兵伐郑国,鼓声动地,今犹可闻。不过如今那残存的鼓声一日暗过一日,渐渐湮没在兰皋宫与相国府传来的靡靡之音里,淹没在北疆沙场传来的呻吟呼号声里,淹没在干枯的稼穑的茎秆折断时发出的脆响里,淹没在卫人的哭声和笑声里。——在颍阳,欣喜与悲戚、珍馐与饥馁、胜与败、生与死,都是可以共存的,这并不奇异,兄弟二人一路所见便是铁证。
山上的风比城中烈了许多,吹得肩上的披风刺啦啦地响。拢住飘动的衣袂,张孝良向着北方拜了三拜,便长跪无言。身侧的张陵悄然靠过去,用沿路随手扯下的、带着新鲜汁液的草裹住了兄长手上的伤痕。蓦地手被握住了,张陵担忧地望向兄长,却见他目光如同山下平湖那般平静:“阿陵,冠盖簪缨之族,五世为相之家,如今只剩下我们二人了。十万里嘉土,如今也只剩下颍水一岸了。”
张陵不愿细嚼兄长的话,脑中飘忽的尽是“生为大卫公族到底是桩幸事还是世间最大的不幸。”朝局混沌,强国虎视,虽是早已有了灾厄降临的预感,但当号称卫国东门金城千里的宜阳被攻破时,卫人们才真正感到司命正将卫国掷向火堆。
张陵理着袖口的镶边,一滴晨露顺着手背滑下来,迅疾融进土里,他莫名觉得那消融的不是水气,而是眼底的颍阳城。“有时候我是羡慕大兄的,纵是戎马倥偬埋身疆场,总强过窝在这孤城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闻言张孝良冷冷地笑了两声:“如今只怕武库里的良弓劲弩都生了锈也不会有人愿意摸一摸,枉我大卫自夸是‘中原劲国’。”旋即又恢复方才黯然的神色道:“阿父,阿兄,申稷将军,尽皆力战殉国,而朝中不加封赏,无人追思,更从不去想着收复他们拼死也不肯让与梁国的北疆二十九城。卫人如此,梁军何愁颍阳难下。”
正在激愤间,寒凉的水珠划过脸颊,下意识地抬袖去抹时,一股秋雨特有的气息冲上灵台。雨中的人默默解下披风搭在阿弟的肩上,示意一同去身后的紫柏林间避一避。长天还残存着一丝清明,缓缓拢过来的薄云与一地枯草上的白霜遥遥相映。张孝良轻舒了口气,极目天际,说的却是:“只愿来日疆场上,补此残霜天。”
林间柏枝交错罗织,隐天蔽日,虽难挡雨,尚可避风。张陵紧了紧身后的披风,万籁寂然的柏林里,平白生出几分森然。
此时的兰皋台上,虽无柏林荫蔽,亦阴森得如同罩在梁军深黑的的大蠹旗下一般。
上卿范路一遍又一遍地在每个公卿大臣面前踱着方步,除了深深埋着头的张成、始终凝视着脚边镇席的国相靳宽,其余人皆若有所思地随着范路高亢的嗓音或颔首或叹息。
“倘若君上及早采纳臣连横之策,与梁国结盟,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范路停在张成面前,声音又高了几分,仿佛正在进行的不是事关一国存亡的论议,而是一场大胜之后的邀功。“既然君上五年前就已经向梁君称臣,只要我们现在将北疆九城奉与梁王政,加之我洛阳范氏与梁国主帅白氏的交情,此番梁国定然不会太为难君上。”
旋即有人冷笑道:“交情?!怎么,上卿这么理直气壮,原来是后路的呀。”
“那周大夫倒是亲自去与梁君周旋啊?同朝为臣,单单齿冷我一人有什么意思?”范路毫不退让地顶了回去。
不时的争执与大部分时间的死寂搅得张安心烦。王座上的人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割便割吧,就听上卿的,散了散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张成倏地支起身子,身前的案几微微震颤了一下。
张安有些诧异地望向这个平日里极不起眼的庶子,愣了良久方才怏怏道:“阿成,你可有何对策?”
张成被这冷不防的一问唬得有些失神,顾盼间四座公卿皆以不屑的眼光打量自己,原本就没敢出口的话尽皆散走。
张安只冷冷地一瞪,示意这个爱添乱的不肖子退下。
成性怯懦,虽常虑及家国事,而屡默不敢言。众素讥之。
——《郑书集解?颍阳候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