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早拾掇好自己的颜逊身着一袭玄色长袍,将一头青丝高高竖起,以冠束之,显得清雅而利落,一改往日繁发锦衣的华贵千金模样,父女俩同桌而食时,颜逊清楚地看见了父亲眼中的欣慰与赞赏,她不禁心酸得暗自落泪。
前世,她为了吸引那人注意,不顾时间和场合,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金贵奢华,到后来她又变成了那样安静温吞的性子,所以显得极为滑稽可笑。
她为了他,将原本的自我丢弃了个干干净净,却依旧得不到他的半分青眼,反而令他对自己更为疏远冷淡。
直到那个别致而又素雅的女人出现,她看着他的目光,由淡然一步步变得炽热,看着他从一个低调冷清之人,变得那样热烈光彩。只是这改变,却不是为她。
她困在自己织就的蚕茧里画地为牢,自怨自艾,却永远忽略了周围人的感受。如今看来,最苦之人并非为她,而是那些爱着她却被她伤得遍体鳞伤的人。尤其是爹爹,若是他看到了自己的最终结局,定会心痛得肝胆俱裂,因为他十六年来捧在手中的明珠自甘掉落尘埃,为不幸所碾压。
一直以来,她的心被苦恋所缚,只看到了自己的痛苦与悲惨,却没有感受到他人为自己的付出,所以前世的结局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这辈子她一定要将两辈子的爱都倾注在爹爹身上,让他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想到这,她低下头迅速地拭干了泪痕,微笑道:“爹爹,以前都是逊儿不好,逊儿知错了,女儿以后一定会头悬梁锥刺股,让爹爹在全天下的人面前都骄傲有我这个女儿!”
颜语儒忽然被自己女儿这一番豪言壮语给惊了惊,随即感到一阵暖心,无论如何,这是乖女对他的一片赤子之心,他的囡囡长大了,他,很高兴。
国子监。
颜逊挎着自己的布包走到了学堂里倒数第二排座位,将布包里的书籍一本本取出,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随即拿起了待会儿上课要用的书,趁此刻时辰尚早,还无人来学堂,便大声地读诵起来。
前世她只顾着穿着好看的衣服,坐在三皇子容清萧的身后,偷偷地瞥着心上人清冷俊雅的侧脸,哪还有什么心思学习?加上她也离开国子监十几年了,书上的内容真是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昨晚她熬夜通读,恐怕如今连那些个生僻字也认不甚全。
正背得兴起,忽然身旁有一人坐下,颜逊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在下一秒被口水呛了喉,浑身变得僵硬无比,要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容清萧不是每次都课堂上心不在焉么?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容清萧往上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有些无措的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昨日被太傅罚于每日清晨必须早半个时辰到达学堂。”
颜逊被那一眼毫无内容的眼神扫得发怵,他向自己解释做什么?
而容清萧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瞬间回到了前世时常常遭遇的尴尬状况。
“你现在坐的位置是我的,可以让一让吗?”
颜逊抽了抽僵硬的嘴角,不禁有些呵呵了,以陈述句的口气阐述疑问句向来是他的专属风格。若是自己以为他真的只是询问意见而不挪走的话,她坚信对方一定会把她的书直接甩到后面的座位,接着用素帕擦净桌椅,然后倒头就睡。
曾几何时,她也曾被羞气得满脸通红,以为他厌恶自己,后来发现他只是直来直往惯了,对不相干不在意的人都是同一个态度,除了对那个女人以外。久而久之,她竟习惯他的无礼与冷漠,如今想来,作为一位大家闺秀,她委实活得有些不知羞耻。
见他已经趴在桌上阖上双目后,她默默地拿着书本走到了屋外的一个僻静角落里,呆呆地盯着手中的书籍,半天没有翻过一页。
那年她正好八岁,被选入国子监作为众位皇子皇女的陪读。
入学的第一日,她满怀着激动与憧憬,踏入了国子监的大门。正当夫子准备上课之时,忽然看向了门外,严厉道:“三皇子,这次你又要用什么理由告诉老夫,你迟到了?”
颜逊好奇地转过了头,却在看清来人的霎那,久未跳动的心脏忽然,怦然一动。
一袭倾城脱俗的翩翩白衣,浅浅淡淡的表情却美得像一幅古典沉静的水墨画,他就那样宛若仙界谪仙,降临在门口的暖阳普照中,美好而飘渺。
自此她终于明白何为情深不寿。
从此往后,她便整日里如疯丫头一般追着他跑,却总只是羞涩地望着他,也不敢说话,一出口便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与大皇子的顽劣阴狠,二皇子的骄傲贵气不同,他总是一副淡漠得近乎冷漠的模样,说不上冰冷,但也绝对谈不上是温和,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他都不关心,不在意,让人想要靠近却被排除在外。
那时候年少无知,也不知害臊,即使他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面孔,她也能活得像向日葵般每日绕着他转,对她而言,他就是她的太阳。
后来有一次,她受了风寒,一连几日呆在家中。最后实在想念他得紧,所以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偷偷地跑去国子监想要见他一面,不料却听到一句令她心神俱灭的话语。
那日,她正猫手猫脚地趴在墙角下,准备从窗口处偷看容清萧,却隐隐约约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只听得大皇子容魏轩笑道:“三弟,那太傅之女可是因生病好几日都未来学堂了,你就不担心?”
一听这话,她顿时屏住呼吸,极想知道那人到底会如何回答。
“她太吵了,这几日学堂清静许多,我为何要担心她?”
颜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那日浑浑噩噩回家后,哭了整整一日,后来眼泪都流干了,只能抽着气抽搭地反复问着爹爹,自己是不是太讨人厌了。
再加上娘亲因病去世,她的性子也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不再调皮得令人头疼,反而越发地少言寡语。与她本交好的平阳公主与帼秦郡主纷纷好心劝诫自己,放弃那人,可即使这般,她对他的那份心却始终淡不下去,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梦里遇见他的身影。
她向来执拗,十五岁那年,他因不受宠,被派往纪检司任职。于是她不顾爹爹的反对,硬是要追随着他去学习仵作。
在碧晏,一般的仵作是极为低贱的存在,可是一品的仵作却是受人敬仰的,因为一品仵作不仅需要检验尸体,更兼任纪检司查案破案之职,一品仵作们虽拥有独特的地位,可这一职位始终过于血腥危险,故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担任,更别提身娇体弱的女子。
可是为了与他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她曾经到过乱葬岗刨过死人的坟墓;曾经对着腐烂的尸体看了一日一夜,最后吐得连一个月里都不能见肉;曾经忍着寒症之痛跟着一群大男人入虎穴查探……
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她被皇帝授予“天下第一仵作”的称号,虽然她知道,若不是他身为皇子不能被冠以这样的名称,天下第一永远轮不到她当。可无论她变得如何优秀,他始终对自己无波无澜。
而那个女人出现后,什么都开始发生改变。
只有在对着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才能在他的脸上看到除冷漠以外的表情,她开始一日一日地买醉,什么也不闻不问。
后来爹爹实在看不得她这样,便拼着这么多的名声,为她向圣上求与三皇子的百年之好,但是那人却宁愿违逆圣旨也不愿娶她。她哭得肝肠寸断,逼问他到底为什么,他只是略带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清萧已有心上人,除她之外,再容不下他人。”
如今想来,是她疯魔了,那只是年少时的一份情窦初开的懵懂与莽撞,兜兜转转这么些年,飞蛾般追逐着那人追成了一生的习惯而已。况且一个女子,连她自己都不好好珍惜自己,还有谁会珍惜她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她也终于在多年的冷眼旁观中明白,不是自己的,你求也求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