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体检结果公布,方原和蒋由都幸运通过了,体检通过的青年各回各家,等县武装部的通知。
从立冬到小雪,方原未收到县武装部的任何消息,心里难免等得焦急,却又无计可施。他给蒋由打过一次电话,想从蒋由处打探打探消息,蒋由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告诉方原,他的事已经确定了,只要天不塌下来就成。还说去的是北方某武警机动部队,说那天在外科体检室里的那名干部就是那支部队里的,是个排长,姓邓。并说自己的安置卡也下来了,退伍回来就当警察云云。
方原几乎一无所获,消息没打探到,却听到了蒋由完完全全的炫耀。自己入伍的事情都还没有名目,蒋由却连退伍后的工作都落实了。蒋由说他的事情已经确定了,那么大约今年征兵工作都已经确定了,去不成就去不成吧!反正自己也不想去,这下父亲总没有什么话说了吧。方原打定了主意,再过两天,要是还没有消息,自己就回学校。
然而仅隔一天,方原便接到了县武装部打来的电话,说明天有接兵干部到他们家家访与政审,让方原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也许是等得麻木了,方原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兴奋,不过倒让方父兴奋得一宿没有睡好觉。
次日上午,一名武警中尉是在镇武装部部长的陪同下进入方原家的大门的。中尉名叫伍跃,是个副指导员,围观的邻居恭维他为“首长”,伍跃一再解释自己万万当不起首长的称号,但在旁人听来,却像是在谦虚,所以他们越发地叫得勤呼得欢。
伍跃将方原叫到跟前,相亲似的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清了方原的身高和体重,然后用闲聊式的口吻问方原有什么课外爱好与特长,这倒着实让方原为了难。他悲哀地想到,自己努力上学十几年,一旦离开学校居然一无所能,
他绞尽脑汁也没有给自己安上一个课外爱好与特长。最后只想到了唱歌,因为唱歌的人在中国多比牛毛,谁都可以亮上几嗓子。不过唱歌于方原而已,顶多只能算是一厢情愿的爱好,与特长还相差着悟空的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好在伍跃像是有先见之明一样,没有让方原试唱,否则,非得连带旁人的耳朵都跟着遭殃受罪不可。
伍跃原本是想问方原身体各方面素质怎么样,问得不很明确,方原也会错了意,虽然对方原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但也只好作罢。接下来便问方原为什么去当兵,对部队有什么样的看法。
对于这两个例行问题,方原是有准备的,他答什么投身军营报效国家,是每位中华儿女共同的义务和义不容辞的责任。部队是所大学校是个大熔炉,他要加入其中,学习成长,锻炼自己,百炼成钢云云,我国的部队是由人民子弟兵组成的,是一支人民的武装力量,是保卫国家安全维护社会稳定的坚强基石……
这些话就和很多政治家上台前说的官话一样,堂而皇之。伍跃听得想笑却又不能笑,频频点头表示认可…….
例行公事一毕,方父迫不及待地邀请两位来客落座吃饭,伍跃没有拒绝,方原家住得偏僻,他们两人来得不容易,回去自然也不会那么简单。
方家并不富裕,但方家的酒绝对是富而有余,无论是瓶装酒还是散装酒,一概俱全。家里长年累月地窖藏着几大坛子酒,有米酒,有高粱酒,有玉米酒,有红薯酒,还有药酒等,简直算得上是个小型的酿酒作坊。
伍跃照例说部队上有纪律,不能喝酒,吃饭已经是破例的事了。不想正激起了方父及他的酒门同道劝酒的欲望,中国的酒未必世界闻名,但中国的劝酒文化定能轻松冠于全球。
这几个酒痞犹如劝和尚破戒似的展开劝酒攻势,伍跃何曾见过此等阵势,很快就屈服了。方父的想法很简单,只要酒喝好了,其它的事就不再是个事。
一桌子人喝得正酣,这时从门口颤巍巍地走进来一个老人。老人七十有余的年纪,身材消瘦,发须俱白,左腿略有些跛,左手拄一根光秃秃的杉木拐杖,漫脸的沧桑,不过精神尚可。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到老人身上,方父及他的酒门同道统称老人为“老红军”。方原忙搬来一把椅子,增添了一副碗筷。老人在家族中排行第六,方原叫他六爷爷。
“老红军”并没有当过红军,但他却是村里最老的解放军。他是在解放前夕加入南下的解放军的,然后跟着部队往南一直打到了海南岛。朝鲜战争爆发后,他又随部队趟过鸭绿江去了朝鲜,从三八线九死一生回师恰巧碰上了大裁军。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原本是可以留在部队当排长的,可他自己却打报告要求退伍。原因是他听说家里分得了田地,所以坚持要回乡务农。贫苦农民对土地的依恋呵!几乎深入骨髓,没经历过贫苦没下过地的人是永远无法全部理解的。
回乡务农数年后,有一回他突然想念一个曾经一起历经生死的战友。他想给他去一封信,无奈他不识字,只得托村里识字的人来写。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央求写信的人将信写成粤语,因他的那位战友是个岭南子弟,是说粤语的,善良朴实的他担心战友读不懂信……
闭塞的乡野,村民们极乏轶事趣闻,从而把这件事当成天大的笑话,经久不衰地笑话了几十年。就连他那自小就混迹社会不肯上学的嫡孙也常常翘着腿斜叼根烟,大逆不道地指着他道:
“爷爷你真笨,真的,当年多好的机会,搁我,拿啥都不换。”
“爷爷你真傻,真的,全中国用的都是统一的汉字,怎么能写出粤语来。”
而无聊的村民对他的笑话也不亚于此。村民们虽然朴实,但同样也很势利,若你混成个人物,他们会待祖宗一样地追捧你,若你没混成人物,那他们恶毒的语言明里暗里都不饶你。
村民们口头上流传说,这“老红军”并没有打过仗,他只是一个给首长背枪的。很明显,给首长背枪无疑于给盲人扛拐杖,这流言极其荒诞可笑,但一点儿也不影响村民们对他的嘲笑。
村民们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若“老红军”真打过仗立过功,那么他怎么会跟连枪都没见过的他们一样,佝偻着背,手脚不分的种了一辈子的地呢?面对这类尖锐得刺骨疑问,老人常常保持沉默,是啊!像这种世纪性的问题谁又能回答得上呢?
只有给村里孩子们讲战争故事的时候,他才会讲起他在部队上那些硝烟弥漫的事情:他们部队在南边跟白崇禧的部队打过好几仗,他也消灭过好几个敌人。在海南岛时,他和战友一起缴获过国民党的兵舰。在严寒的朝鲜战场上,他们南方兵没穿棉衣和美国大兵搏斗。他的左腿被敌人的炸弹咬伤过,到如今都没好利索…...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他当年退伍时的心情,没有人知道他多少次夜半梦回突然惊醒,老泪纵横地想念那些永远留在朝鲜的战友…….他是一位共和国军人,一名老兵,是最可爱的人。
得知老人是位打过仗且立过功的老兵后,伍跃先是一惊,继而变得庄重严肃起来,他立即起身立正,给老人敬了一个标准军礼。老人也很精神,丢开拐杖也端端正正地回了个军礼,然后握手寒暄。
老人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来意:“先前的事呀,早忘得差不多了,现在的人,谁还会记得那些。我今天来呢,就是为我这个孙子当兵的事儿,这个孙子,我是看着长大的,踏实听话,部队上不就要这样的兵吗?执行起命令来绝不含糊,打仗也敢冲锋,并且他学习好有文化。当年我就是因为没文化才自己要求回家的,上头让我当排长,可我连排里弟兄的名字都认不全,你说,我怎么好意思当下去,而那时家里恰分得了田地……”
伍跃恭敬地连连点头答是,这让方父和他的酒门同道看得目瞪口呆。
“对了,我们家的成分没有问题,当年定的是贫农,招兵招干都不受影响的,当然啦,一切还得看你们的决定啦,我们是坚决服从安排的…….”老人又补充了几句。伍跃虽然一直答是,但没有表态,他说这只是征兵的一个程序,具体还得他们几个碰头商议后才能决定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