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澡堂回来,新兵那未干透的短发上都冻结出了琐碎的冰渣子,像南方寒露以后打在草尖上的白头霜。新兵忙着才把冻硬了的毛巾晾整齐,中队值班员就吹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哨:集合看电影。
呀!好事情真是并着肩来的,幸福有时候也会搞突然袭击。
电影在支队礼堂内放映,至于放什么片子,于新兵而言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端坐在光线昏暗的礼堂内美美的睡上一觉。是的,他们现在极度缺乏睡眠。
新兵每晚搞完体能上床,那都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往后的事情了,而次日早晨四点半甚至更早又必须准时起床。每天中午原本是排有午休时间的,但午休的只有班长,新兵是不具备资格的。他们得利用这段时间无休止的折腾那床被子,踩被子砸被子叠被子捏被子修被子……除此之外,他们还得马不停蹄的整理班内的内务打扫卫生,忙碌得一刻也不能停歇。
在安静的午休时间里,疲倦的新兵听着班长舒畅的鼾息声。默默地忙碌着各自手头上似乎永远都干不完的活儿,那真是一份漫长的煎熬。
若困乏得实在撑持不住了,他们便三三两两悄悄地坐在地上,背靠着背相互依偎着眯上一会儿。并且时刻保持警惕,必须要在班长醒来之前进入忙碌的状态。班里也有马扎,他们却不敢坐,倘若马扎的声响搅了班长的清梦,那后果是很严重的。
而此刻,他们可以踏踏实实心无旁鹭地睡上一觉。他们才洗过澡,身上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且有电影音乐给他们催眠,身边有一个支队的官兵给他们放哨,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妙惬意的事情了。
荧幕上,敌对双方正摆开阵势哼哼哈哈地打个热闹,荧幕下,好些新兵正闭着眼睛呼呼哈哈地睡个舒坦。方原睡得深沉,总觉时间太短,以至于连梦都没舍得做……
乐乐推醒他的时候,电影已经结束。随着支队值班员的口令,全体整齐起立,然后按照各大队各中队各排有序地退出礼堂。
新兵是以排为单位往回带的。礼堂门口,各新训排长或者排值班员都在招呼本排的新兵集合:
“一排的,这边,磨磨唧唧,干啥玩意儿!”
“二排的,这儿呢,跑起来!妈的!”
“三排的三排的,快点,立正,向右看齐…….”
“……”
王义亲自整的队,二排的新兵用与人吵架似的嗓门连报三次数,都发现少了一名。王义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莫非有新兵开小差当逃兵了。他忙责令三名班长清点本班新兵,很快清点出了结果,六班的毕力格不见了。
毕力格是位来自牧区的蒙古族新兵。“毕力格”在蒙语中是“聪明睿智”的意思。也许毕力格同志真如他名字一样聪明,只可惜语言不通。他能讲一口地道流利的蒙语,却听不懂一句稍长或复杂的汉语。
倘若你用汉语跟他沟通,你必须将一句句长语分拆成若干短语,有时还需配合上手势,他才能勉强听明白或者看明白。否则,他便圆睁着那双可怜又可爱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你,让你闹不明白到底是谁不明白谁的意思。
二排的新兵立于原地,王义和三名班长即刻分头去找……
当王义找到毕力格的时候,此君正混在别的队伍里若无其事的原地踏步哩。直到排长将他拉扯了出来,他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知道你是几排的么?”王义哭笑不得的问。
“报告排长,二排的。”天地作证,毕力格并没有说错,他确实是二排的,只是整个支队里二排并非单一的。
王义只好转换话题,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认识我不?”
“认识!”
“知道我叫啥名字不?”
毕力格想了想,摇摇头说不上来。
王义强忍着心头的不快,接着问:“那你知道你班长叫啥不?”
“叫……叫…..”毕力格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全六班长的名字,或许他知道六班长的名字,只是语言阻碍了他。
王义被他给气乐了,他没办法再跟他沟通下去,否则,非被他气得五官移位不可。
“六班长!六班长!你******赶紧给老子滚过来!”六班长闻声连忙跑了过来,见到了毕力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咋当的班长咋带的新兵?毬迷现眼,还能不能行,不能行说话……******!到现在为止,你们班的兵还不知道你我的名字。你每天晚上是如何教他们背条令条例的,我看就别装模作样着急背了,先记住你我的名字先。真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丢人到你外婆家了……”王义劈头盖脸给了六班长好顿臭骂。
六班长唯唯诺诺,点头如捣蒜。好在两人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逃兵还是出现了,人员不止一个,并且事件也不止一起。这在部队里是极隐秘且忌讳的事情,内部严禁传播。但新兵还是或多或少听到些传闻。
新兵这才觉察出中队帮助他们保管钱财的深意。有道是男人有钱就变坏,而新兵有钱思想就不稳定,干部从这几名逃兵口袋里搜出了较多钱财,便是证据。
逃兵虽然被悉数抓了回来,事态也没有再扩大,但这些事件足以引起支队乃至总队领导的高度重视。支队自政委以下各级政工干部连日开会,重新审查确定训练新兵的方式方法。再度提倡文明带兵,以情带兵,用心带兵。而“严禁打骂体罚新兵”的规定也严格执行起来。
其实早在数年前,军委就下发了《严禁打骂体罚新兵》的文件,文件内容简单意思明了,但执行起来却遇到了困难。那些在一线基层带兵的班长自己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他们素来奉行:
“拳头下面出尖兵”
“三句好话当不了一马棒”
“是人就有惰性,只有疼痛最容易记住”
等带兵法则,多少年来也未曾变过。
一旦让他们脱离这些法则,他们就变得难以适从,背后牢骚不断:“一边只管要好兵,一边又不让打不让骂不让碰,那还咋训呀?”“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这老爷兵压根没法训。”云云。甚至有些干部在这个问题认知理解上都存在意见分歧……
“打骂体罚新兵”并非我军的优良传统,它最早只能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末期,最开始单应用在训练上。
客观的说,军队作为一支特殊的群体,它是由一大群血气方刚咬钢嚼铁而又崇尚暴力的男子汉组成的。训练中偶有肢体接触,这也无可厚非,况有些士兵确实是不打不成器,这事儿在世界上也不稀罕。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无数事件的累积,逐渐发生了质变。后来发展到老兵班长可以随时随地向新兵下手,而新兵却不敢吭一声吱一声的地步。虽然有时还打着练兵的口号,但有多少老兵班长是在行“泄私欲抖淫威”之实呢?而武警部队自来还有抗击打训练科目,老兵班长可以对新兵恣意妄为的捶打。阳峰说,先前打得厉害的时候,每晚墙壁上都是要见血的……。
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他们可是扎根在同一片土地上同胞同种的兄弟,是战场上生死相依的战友,是同一阵营里衣食与共的袍泽,而非不共戴天的世仇宿敌。
尽管挨打骂体罚者经过长时间的淡化或者能站在全局的层面上考虑,也许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谁能保证他们在无故挨打骂体罚时,心中会没有怒没有火没有怨没有气呢?这时候假如他们被怒火怨气冲晕了头脑,并且操纵了武器,后果是不难想象的…….在一定程度上,这已经影响到我军的内部团结了。
士兵的单兵军事素质固然重要,但队伍的内部团结永远是重中之重。数万年前的原始人就已经深刻明白这个道理了,何况是自诩早进入文明社会的现代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