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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离乡

三天后,风停了。水退了。

松沿劫后余生的居民们开始陆陆续续的从各地返回已经满目疮痍的家园。在这一片的断壁残垣之中,他们开始疯狂的,不停的挖掘,清理。可是,由于江水的倒灌,飓风的侵袭,流沙已经掩埋了整个区域,在流沙之下,他们不断的,陆陆续续的开始挖掘出亲人们的尸体来。

这样巨大而恐怖的灾难,几乎是没有人家能够安全逃离这场劫难的,一夜之间,天地惊变,家破人亡,几乎是到处都能听到哭儿唤女的哀怆声。有的人面对这满目疮痍的断壁颓垣,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冲向哪里,积水还有三尺之深,黄泥掩盖之下,无处招亡魂,亦无处觅亲人,遍地的苍凉,庐舍荡然。

人间惨剧,至此为极了。

五天之后,罗金根才终于在十里外的泥泞之中认了恬妞和玉华的尸体。恬妞早已经面目全非,只能从衣服上依稀辨认出是她,至于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婴儿,更是令人不忍卒睹。至于耀祖和美丽,却始终没能寻获,警察局只得将他们列入了失踪人口。

罗金根认完了尸会到松沿,家早就已经没了,五金店也早就已经没了。藿麻还寄住在山上高地的军营里面,在那里,还有好多的灾民也都住在那儿,等待着政府的救济。

也,等待着亲人的音讯。

罗金根望着藿麻,他脸色铁青,双眼发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整个人的表情狰狞而恐怖。

藿麻怯怯地走到他身边,声音低低的、忐忑的、又满怀期待地问他:“你找到阿妈和妹妹了吗?”

罗金根这才骤然大恸,他发出一声野兽负伤般的狂嗥,然后他粗大的双手紧紧攫住藿麻的肩膀,死命地摇撼着,摇着她的身子和牙齿都打着战了。

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出声:“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妈和玉华?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凭什么就偏偏是玉华?……”

“咚”的一声响,藿麻晕倒在了军营的水泥地上。

这次水灾,在上~海的历史上被称为“十大灾难之一”。灾区从北到南,从从到西,纵横一千多里。铁路中断,公路塌方,点讯中断,山城变成了水乡,农作物全数被毁良田变荒原。灾民有二十几万,有一千五百多个村落城市,都淹没在了水中。

灾后,死亡的人数始终没有精确的统计出来,失踪的人口大约是死亡人口的三倍之多,也始终没有精确的统计出来。这些始终人口,可能已经被卷入长江,生还无望,不过在许多灾民心目中,这些亲人可能仍然活在某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他们一直怀抱着这样的信念。

在大自然的怒吼灾难之中,人类变得渺小而弱小,根本无力还手。

这次的天灾,使许多活着的人都无家可归,许多死去的人都无魂可招。使许多的家庭都破碎,许多的田园变得荒芜,更使得无数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幸福的人也许会更加幸福,而不幸的人,也会变得更加不幸。

可是,不论人类的遭遇是幸或者不幸,不论是哀愁还是欢乐,痛苦或者折磨,也不论生活的胆子会如何的力重千斤,命运之手如何毫不留情的冷漠拨弄……时间的轮子,不会因为某人的离去而停滞,也不会因为同情而放慢脚步,它永远不会停止转动。转走了日夜。也会转走春夏秋冬。

几年后,“十大灾难事件之一”依旧深深的烙印在人们的记忆深处,虽已经过去,却没能忘记。当初在这场浩劫中幸运生还下来的人,有的在荒芜的土地上建立起来新的家园,有的已经远走他乡,不再回来这个伤心之地,可是,不管怎样,崇明岛的悲剧都已经过去了,已经是“历史”,只存在于人们脑海心灵深处的痛。

那么,藿麻呢?

水灾之后,藿麻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恍惚的,她怎么也无法相信弟弟妹妹已经不在了,那个宠爱她的阿妈也已经不在了。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

命运竟对她如此苛刻!

令她生而失母,继而失父,跟着恬妞回乡,最后,失去弟弟妹妹和待她视如己出的恬妞。这样巨大的“灾难”,竟才只是她短短生命里的开始,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到现在,她忽然发现,她的生命之中,竟然就只剩下罗金根。

这个只要轻轻一声咳嗽,都会令她心惊胆战的男人,这个动不动就会大吼大叫酗酒发疯鞭打她的男人,他竟然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罗金根并没有将藿麻送到孤儿院去。这孩子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他们没有血缘。或者,是因为罗金根一个人太过孤独,又或者,是他一个大男人确实是需要一个女孩子可以为他料理家务,也有可能是他需要一个人能够她听他发泄他的愤怒,做他酗酒之后发酒疯的对象……总之,他留下了藿麻。

而且,在那次水灾之后,他带着政~府发的救济金将藿麻带到了上海市。

他是准备到上海寻找一个远亲的,可是,等到了上海之后,他才发现,上海市早已经大变样了,到处的车水马龙,人烟稠密。

到处找不到那个亲戚,他拿着政府发的救济金,在浦东区租了一栋只有两间屋子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是属于违章建筑,在若干年之后被拆除了,当时,它是密密麻麻的拥挤杂乱堆在一块儿的,像极了现在的孩子们玩坏了的积木。

可是,这一堆被玩坏的“积木”,却是好多人的家。

是好多人心灵栖息的港湾,却,不是藿麻的。

用那笔救济金,罗金根摆了一个摊子,卖彩票和香烟。事实上,这个摊子几乎是藿麻在管着,因为这个摊子在闹区,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而晚上,却总是罗金根醉醺醺的时候。

刚开始来浦东那两年,罗金根终日的酗酒买醉,想起小玉华,他就会狂歌当哭。他过分的沉溺在自我的悲痛里,对藿麻也就不那么注意了。

其实,这样倒还好了,藿麻跟着邻居的小朋友们,一起上了国民小学,她是插班生,居然名列前茅。藿麻似乎早有预感,自己念书的生涯可能会随时会中断,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这份义务教育。她比以前更加的拼命吞咽那些文字,几乎是疯狂的海绵一般吸收那些知识。每天下课之后,她又会奔到彩票摊去做生意,因为她知道,只有赚到钱拿回家去,她才能够继续读书。

她生怕会随时随地地,被罗金根勒令不准她去上学,不准她去念书。

只有九岁多的她,对于自己的“权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她是完全的不了解。从小的颠沛流离,她只知道命运把她交给谁,她就属于谁,她得听从阿爸的话,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由于藿麻每晚做的生意,是罗金根白天的好几倍,罗金根干脆白天也不再工作了,而让小小的藿麻去挑起了这个胆子。

可是,即使藿麻这样小小的年纪这样又辛苦,罗金根嘴里的吼叫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我罗金根为什么要这样倒霉啊?凭什么要养活你这个小杂种?我命里欠了你吗?该了你吗?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王八蛋!你这个小野种!总有一天我会将你赶出去的!让你这个小王八蛋去露宿街头!藿麻!……”他捏着她的下巴,使劲儿的捏紧:“我告诉你,你就是命里遇到了贵人了!你就是走了****运了!有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慈悲的肯养活你!”

藿麻从来不敢辩驳什么,她就如同恬妞害怕罗金根一样,即便小小的藿麻的内心知道罗金根说的是错的,即便她受的教育告诉她,他是错的。

可是,只要能够念书,只要能够在书海里畅游,她就是快乐的,她就觉得她是幸运的,她就已经满足了。

虽然,每日每日的挨打受伤依旧是家常便饭,但是,她已经懂得了尽量的掩藏着自己的伤口,不让老师们发现。即便偶尔被老师们发现了,她也总是急急的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了……”

“是我被火烫到了……”

“我做手工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手指……”

“……”

藿麻真是容易出意外呢。老师们尽管有些奇怪,却并没有像在松沿那样的小地方的老师们那样,对藿麻受伤的事情进行深入的调查。尤其是,那国民小学的学生太多了,有将近上千人,而且绝大不分都来自违章~建筑木屋里的苦孩子。

那些居住在违章~建筑木屋里的苦孩子,他们家庭条件不好,每个孩子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一些问题,他们也都会常常的带着伤痕上学,藿麻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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