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书缘,你信吗?必须信。和因缘、人缘一样是一种缘分。缘分这个概念源起于宗教,而所谓宗教,顾名思义也不过是从根本上寻找原因的一种思维方式而已,宗即根也。而寻根谈何容易,她们都是果,埋在未知中的根对显露在阳光下的果永远是神秘的谜底,而且是一个四不象的谜语,不管有多少个谜底,都似象似不象。人与书的缘分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几千年前的几千年,这几个几千年在长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回到了现在,这个圆圈合闭的熔点边缘碰撞出一道雷电闪光,炸开了你全身的经络脉道与天体的每一条经纬线相接,接通的天人合体大道上融会贯通着缘起的万物,象阳光下的浩浩长江波光闪闪声声不息,象夜幕下的纽约大道川流不息的灯的河流,这个天光圆体的契合处是书,象一个熔点,象一道按钮,生命在这个契点上不断转换它的内容和它的形式。
她自诩读了20年书,与书有着不解之缘,立誓博览群书。书读了不少,想一下,读过的书如凝聚的一团云气绕着自己萦回几日,之后便驾着云头飞上九霄远远地望着望着就剩下了一个名字——或书名或作者的大名,读的书也不过读了书的文字和内容。
当她从自己的灵柩中走出又在“叭嗒”中苏醒之后,穿云破雾飘飞而来的第一本书,带着她姐姐的体温钻出密林层嶂落到了她的手中。她的手指一触封皮,奇迹出现了:曾国藩,他活脱脱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正当年盛的音容笑貌,踏着官靴的“蠹蠹”足音和甩动袍袖的“欷蔌”丝音。他来了,端坐在她的面前与她正面而视,完全是神话传说的幻象,却真实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他打开书,一页页地为她读起了他的《败经》,而且每天准时前来,象一位严厉而慈祥的导师。她惊呆了但没有害怕,她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一种奇迹并将继续发生,虽是意料之中来临时依然受到了震惊。从那以后,只要与她有缘的书,一经触摸,同样的奇迹翩翩迩来,书中人幻化出真相现身在她的面前与她同游太虚幻境,她不再用眼睛读书,而是用全副身心去触动、去拥抱、去感受、去融化。那么多半生没有读懂的书潮涌般热情地扑向她,成了她逆境中的知己密友。她们同呼吸,共命运,上帝微笑着把捏在手中的棋子放进了决胜的格子里,经过千年大劫她们终于汇聚到了一起,千年一日,百年一时,跨越时空的书缘是雷鸣,两极相吸的瞬间是闪电,寻找的过程或许是千年万年对黑暗的穿越,一旦缘起就是雷鸣电闪。她说了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语言,不,她说了她们能懂的语言。
曾老先生是儒家的最后一位师者,他用自己一生的苦难为她讲说儒家经典,他用自己一生的失败换来了百年后的成功。她感谢先生深入泥沼伴她度过的最艰涩寒冷的冬夜。她的故事很长,她将慢慢述说。曾国藩先生隐退之后,接着迩来的是克里克教授,他从地球的另一面翩然而至很象浮士德,他用柔柔的手指轻轻地按触着她的额头印堂处,用及其严谨而庄重的科学家的声音骇世惊俗地说:灵魂是自由独立的。
人类对灵魂的探讨一直被排斥在科学的圣殿之外,致使“灵魂说”如孤魂野鬼徘徊在夜幕之中不能安息,从小人鱼舍身取义换取人的灵魂那时开始,她便总是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灵魂,也常常对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发呆,想着灵魂从影子中慢慢站起来是否会象被所罗门锡封的魔鬼一样。灵魂被一阵阵秋风扫进封建迷信的墓穴里,她那由逻辑思维操纵的大脑终于确定了:灵魂是老奶奶吓唬淘气孩子的大灰狼,是神经衰弱者的梦魇。黑暗重新恢复了空洞。
一天上午10点钟,太阳以第一次的慷慨把它的热情全部洒给了她们,在一块十平米的空地上,她们把全部的财产搬到阳光下向太阳示爱。她真的意想不到她们的存在竟有如此悠久的历史,如果被褥棉絮可以列为古董的话,她们将是最富有的持有者而且肯定都是真品。一团团灰色棉絮带着绿色霉斑在阳光下颤悠悠地淫笑,发着呛人的潮湿气味。灰色是这里的主角,太阳都对它另眼相看。林林总总的悬挂物象是一串串腐败的动物内脏,连大地都皱紧了眉头不愿接受这种有毒气体的入侵。她隐藏在其中,象游击队隐身于密林深处。她坐在两串悬挂物中间的夹缝处,借着漏出的一块阳光,拿着笔,对着天,胸前抱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本书,这是她最惬意的时刻:暖暖的阳光、静静的角落、一本书、一个本、一支笔,这就是她一生的追求。
相同的情境相同的心情她曾经体会过多少次,她直视着太阳努力回想这种经历的确切年代和地址,但无从忆起,记忆是阻隔的。她并不跟自己过不去死死地去拉回忆的牛角,而是轻松地放开它。太阳有感于她的随和,便悄悄地告诉她一个价值连城的秘密,她在犹豫着是否公诸于世,然而贪污她是决不会做的,这个词汇就象那团灰色绿菌的棉絮一样让她战栗,它成了她每一个噩梦的酵菌。她因惧怕贪污,便立即将太阳的秘密转送世人,不管世人是否识得珍宝。
太阳悄悄地告诉她:时间是一个圈,一个圆圆的圈,均匀地分成12小时。正面12小时,背面12小时。一个昼夜24小时。
太阳的相告得自于她的首先发现。她因为发现了然后才被告知,这是真的。她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得满面绯红,神采焕发,太阳也因她的发现而兴高采烈,反照着窗玻璃为她做镜子,她凝神端详着自己,更加确信了这个秘密:时间是可逆的。
她的心情好极了,将这一秘密记到了她的本子里,然后打开了书,这是托尔斯泰的《复活》。
这本书是在森林中拣拾的,不经意间却是一百年前的遗落。她与托翁在涅瓦河畔暖暖的阳光下漫步,彼得堡的街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们伫足在卡捷琳娜二世的铜象前。她不敢相信是一百年前,托翁写出的明明就是她的故事。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正好30年前她读过《复活》。玛丝洛娃纯洁善良但却自暴自弃地选择了悲剧的人生,而恰恰因为这一凄美引起了聂赫留朵夫对幸福的重新定义,他自愿放弃尘俗的一切富贵荣华追随玛丝洛娃走上了漫漫的自她赎罪的旅程。两人的灵魂都在苦难中复活,其实结局也不过象水浒英雄被朝廷招安了一样最终依然毁于平静无聊的生活之中。然而人的一生本来就是整个生命长河中的一个阶段,一朵浪花,上天的安排有时看起来很不公正,但其选择权属于意志。坚挺的人格意志往往选择的是苦难曲折跌宕起伏,为的是证明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对于整条长河的浩浩生命有着永恒的意义,一个肉体生命的感觉不过虚幻而已。她不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她不过是在僻静的山野中孤独地体会着自己的每一寸感觉,真实地记录下这些感觉的存在意义而已。
人对于信息的选择完全依据自己的感觉和需要,因此世界永远是为每一个人而写的书。30年前她认识的玛丝洛娃根本没有被诬陷错判的情节,聂赫留朵夫仅仅因为那一******的过失而忏悔,并不存在因强大的社会过失欺凌弱小的贫家女孩而激发的正义感与革命信念以及追求健康向上的人生理念。在她为自己送葬的山路上,她的头脑中曾不止一次地浮现过通往西伯利亚的流放路上那白茫茫的雪泥沼沼的路,她不止一次地环顾四野,寻找一个追随着的表哥的四轮马车。她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那一刻她是那样的渴望被关爱,哪怕是一声遥远的爱的回声。因此,她用破碎的心灵向一百年前呼喊,呼唤一个并不属于她的爱情,或许感动了天地之中的哪一位神仙,于是,托尔斯泰先生依然穿着他的黑色长袍神情忧郁地来到了她的面前。为什么忧郁?您的笔下总是充满了对光明的渴望,“在任何道德层次上,他的艺术都没有可以成为晦蔽不明之处;他的宇宙没有沉黯的角落,他的小说天光澄澈。”(英国哲学家伯林在《刺猬与狐狸》中对托翁的评价)是的,您总是在尽力表述一个灵魂向上的主题,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去皈依一个其实您也说不清的结尾,是什么呢?是车轮与铁轨之间的那个切点?还是聂赫留朵夫分掉的庄园抑或他在满身跳蚤中忏悔的那个夜晚?所以您忧郁着说宁愿陪她沉沦泥沼,重新再走一次“复活”的流放旅程。
能够纠正对玛丝洛娃的错判吗?尽管这判决由那么多荒谬的因素荒谬的组成,托翁没能改判,以此作为对腐朽的社会制度的否定与批判,并由此激活了聂赫留朵夫良心中的罪恶感,如果没有这一荒谬的错误就不会产生“复活”的激励机制,故事也不会这样发生,这符合宇宙和谐的大道理。孰是孰非孰之罪?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听见了心灵因巨痛而发出的呼号不是麻木不仁,不是无动于衷,也不是为其所毁,灵魂在血中复活,这是最重要的。当然对于不幸的玛丝洛娃个人来说,作为牺牲的代价太大了,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世事沧桑,血变成了酒。现在的人们喜欢喝一种掺血的酒,说是甲鱼的血或是什么珍稀小动物脖颈上滴出的血。言说这种血酒喝了可以壮阳,壮阳永远是男人引为激动的话题,于是便成了女人的秘密武器。灵魂见到血就会复活,幽幽的从坟墓中飘出,灵魂是喝不得酒的,掺了血的酒同样也让灵魂迷醉,半醒半醉的幽灵从坟茔中飘出,跌跌撞撞地在各大酒楼的红绿灯中晃着片状的脑袋,常常错误地把别人的妻子当成自己的,早晨的阳光下总是要费一番打量才能看出这是别人的丈夫,灵魂醉酒和人不同,法律不予以保护但也不予以制裁,这是一个破除了封建迷信的新时代,没有人再相信灵魂这类假说。
把血与酒分离开吧,不要让灵魂宿醉。
她轻轻地推开时间这扇圆圆的门,很象太空舱的圆门。美极了,妙极了,没有隧道也没有长廊,广阔平坦的后花园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里面全是朋友,没有岁月的记录自然就没有历史,没有历史的家园升华的是人的永恒的年轮,它就停留伫足在您最满意的那个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