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扶着自己的灵柩出城。踏着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踏不出一个脚印,大雪无痕掩盖了万万千个莫名其妙的必然与偶然。
她与这个城市有三生的缘分。她前世就生长在这里,是一棵植物,凡是植物的今生必报灌溉之恩。灌溉之恩必须用眼泪回报吗?曹雪芹这样写过,由此演绎了一段绛珠仙草与绅英侍者的还泪故事。还有比泪更珍贵的吗?那就是血。血比泪代价高,但血是痛快泪是痛苦,血可以一次性偿还而泪则终生不尽绵绵无期苦不堪言,用血还是用泪,应当只有一种选择。不,没有应当,应当只是弱者的祈祷。风雪冰雹的漆黑夜晚,在荒原旷野中迷失了方向,丢失了行囊,前方是绿幽幽的灵光,后面是蓝突突的逼近,这些不幸的因素应当凑到一起让一个女人接受吗?谁来主持这个公道?在这一切的不幸之中,有应当与不应当的选择吗?
她的灵柩围聚着大朵大朵雪白的鲜花,它们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一批批一层层,自天而降落地而去,热烈而镇定,紧张而有序,悲壮而凄美。她眷恋这个城市就象雪花眷恋大地,鼎鼎眷恋牠的侵略者一样。
灵车在冰雪路面缓缓直行,她眷恋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希望看到一双为她送行的流泪的眼睛。可是暴风雪强令每个路人必须低头,否则后果自负,每个路人自知后果严重都自动缩脖收肩藏起脑袋,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活脱脱满街的“小李子‘喳’”。这个模样对于这个城市并不陌生,这是一个皇朝的诞生地,皇之为皇自有为皇的土壤,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她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想横穿马路,眼中无泪只有逃离不幸的恐惧和忧郁,她不禁为他深深的担忧。她爱这城市和城市中的一草一木每一个人,她愿意承担起降临给这城市的全部厄运,让每一个人都远离不幸,由此她释然而轻轻地笑了。目送他惊恐的呆滞,她高高地扬起自己的头颅,不再看他而转眼看天。
她的两耳全是泪,鼓荡着,澎湃着,象月夜的大海无月下的长江,天是毛绒绒的,聚满了等待洗澡的白兔,它们受月球引力的支配,不用担心天上会下白兔,即使下了落到地上也会变雪,上帝还没有解除对人类的诅咒,不会掉下成品半成品优质产品,掉下的永远是虚幻,是文人墨客的食物。她的眼泪溢出耳畔,流向衣襟,这是她儿子的棉衣,洁白如雪的羽绒服,左侧胸前绣着一个淡灰色的米老鼠头像。一年前,儿子看中了这件衣服,她嫌贵犹豫着不肯买,儿子生气了离她而去,她急忙买下去追赶儿子。家家都会发生的最平凡的俗事,却成了悲伤中抹不去的泪痕。在她离去的时候,儿子不能为她送葬,却送来了这件衣服徒增她的悲伤,她曾日日夜夜地抱着它,象母亲抱着自己的婴儿。
她默默地伴着自己的灵柩,拐上了走出这个城市的最后一条马路。最后的告别,不管愿意不愿意,一切都在分秒中消失,假如不再回来,那就是永别。她多想回头看一眼,那里留下了她的全部。她想再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哪怕是恨她的仇人或者是朝着她狂吠过的小狗。可是她不能,她没有回头,她坚定地凝视着前方,象扣动扳机前的瞄准。在长久凝定的瞄准中突然出神,一种新发现的喜悦占据了全身,改变了瞄准的初衷。她发现不眨眼的凝视能抑制痛苦,只要眼皮不眨动,心脏就不跳动,心不动地球就不转动,地球不动天体就不运动,当整个存在都不动的时候,那只能是妇人之见,被鄙视为女人和小人的人总是希望用自己的一点心情去笼罩全世界。
她怕被别人嗤笑,笑她不够男人样,虽然她并不是一个男人,却总怕别人评价她象个女人。就是这种性别心理的倒错,常常让人家忽略了她也是一个女人,需要鲜花香水温存美丽和赞美的呵护,她被象男人一样的对待,和铿锵峥嵘雷霆咆哮锒铛搅和在一起,面目全非,只有她伸向绝望中的双手还残留着女人的余香。她用双手紧紧按压着她的面颊,象做眼保健操第三节的姿势。既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没有理由流泪,红旗失言了,它说好了要陪她上路的,可是却一直没有踪影。谁都没有对她承诺的义务,她并不埋怨,她只是因此而失去了预测前方的能力,觉得心里有点空落,不过无关紧要,她已没有退路,前方有什么或没有什么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走得象个样子,还是那句话,象个男人样。好多年来,她就是为这句话活着,曾有好友说过,这就是她做女人的悲哀。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不愿意做女人的女人的悲哀又何止于这些呢?
她扶着灵柩沿着山路行走,雪越下越大,路越走越滑,她赤手空拳,身无分文,已经几天不曾吃饭,一天没有喝水,体内全部的脏器都在燃烧,发着兰色的火苗。她的冷暖饥渴成了与任何人都无关的事情,也与她自己无关。那一刻她悟出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对自己的第一需要都不再需要就可以立地成仙了。这个道理辖制了她剩下的日子,有好几次她都差一点就御风而起,成仙而逝。
其实人吃什么不吃什么吃与不吃都是最不值得关心的事情,说穿了人也不过就是一个垃圾转换器,无论入口的是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经过同样的程序转换成垃圾废品。由此而论,莫不如少一些有机物减少处理器的负荷与磨损,倒是不失为善举。她也就是从这一点出发,不允许有一点有机物入口,以减少机器磨损的维修费用,也算是环保主义者吧。当然还有很实际的问题,就是她已囊中空空,她是唱着“一无所有”上路的,山风和着她,雪花伴着她,九窍交响,一路跳着,“喔喔喔喔喔,这就跟我走。”很有几分吉普赛大篷车队的浪漫。
天越来越黑,雪越下越大,路越走越弯,她越来越冷。她看着灵柩中的自己,苍白的面孔与雪白的衣服相映,怎么评价都离不开纯洁;僵直的眼睛中含着一汪晶莹的泪水,怎么评价都沾不上邪恶。灵柩中的她望着风雪中扶柩而行的她,冻僵了的脖颈依然那么高高地扬着,冰凉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块动硬了的糖块,这是儿子最后和她说再见的那个早上无意中塞给她的,她也无意中放进了口袋,这时竟有意地成了她与人世联系的最后一件物品。它一阵阵地通过手心向她发出呼唤,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死去的她与活着的她哪个是她想要的,她完全无力做出选择,她已冻僵,象农夫遇到的蛇,只是这个农夫吸取那个农夫的教训,不肯再救冻僵的蛇,不管这蛇怎么证明自己暖醒后绝不会咬人也得不到信任,因为牠的名誉已经遭到了损坏,就象打破的花瓶。她被变成了一条蛇,可她不是蛇,就象被魔法变成了野兽的王子不是野兽一样,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而恢复原形,就象王子需要美女的吻一样。农民意识的典型特征是怕死,当然谁都怕死,因此有一个聪明的农民就编出了那么一则“农夫与蛇”的故事警示其他农民,使之世世代代子子孙孙牢记并传下去,看见冻僵的蛇千万不能往怀里揣。但她也要提示一句,千万也不要打死冻僵的蛇,这样做不公平,哪里有不公平,哪里就有报复性惩罚和公平的报应。再说,对一条失去了自卫能力的冻僵的蛇下手,实在算不上一条汉子,充其量不过一个农妇而已。这样一说倒激起了农夫的恐惧和自尊,于是冻僵了的蛇得救了,它被踢到雪堆里,留下了生命。警示教育让农夫为自己的生命胆战心惊,农夫不是骑士,别指望他们会象堂。吉珂德一样干傻事,一冲动再敞开棉袄,农夫的棉袄由大襟换上了拉链,就是防止历史重演。
因为“不知道”而产生的种种幻想都是最好的。她顺着意识的河漂流,没有一点恐惧。一个在森林中迷了路的小姑娘,被遍野的鲜花野果所吸引,全然不知道迷路的后果和恐惧,一味地采花摘果追兔逐鹿,直至被黑暗遮没,被森林吞噬。她为她能否得救而着急的哭了起来,整个晚上没有睡觉,寻找失去的那一页故事,直到长成了大姑娘之后,还常常为那一夜的哭泣而出神,竟然成了她自己的故事。她期待着最好的结局,是出于对洁白的癖好,铺天盖地的白雪没有为她带来一点悲哀,它用洁白无暇向她坦露着宇宙的秘密:你已经不再是你。
我是谁?一个最古老的问题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将她一把推进幽暗的山谷,四野无声,只有大雪窸窣地下着,旋转着,余兴不尽,象舞池中最后一支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