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一轮圆月悬挂在白鹭原上空,霜白银辉照耀着十方大山这片苍茫大地,照耀着白鹭原内一棵孤零零的榕木。
巨大榕木下明晃晃的火堆旁,‘关风刀’常三思正襟危坐,脸色有些苍白。
“如此看来,所谓‘为兄复仇’不过是尚二公子为了谋取我‘灵秀山’一脉诸多秘辛而做的借口罢了。”他盘膝坐着,脸色随着火焰的跳动阴晴不定,“常某还道俞自斟下手不知轻重,既失手伤了大公子……如今想来,俞自斟不知轻重是真,然而大公子真正的死因恐也并非二公子口中的‘不愈而终’了……”
其目光如炬,透过火蛇的间隙看着对岸一身紫衣风度翩翩的二八少年人。
火堆上方,一只沼鲤此刻已烤至七分熟,飘香四溢。
火堆与紫衣少年中间是一片幽深泥沼,此刻夜色无边,倒也看不清其内还有几许池鲤安然入睡,抑或被这周遭的寒意侵蚀得惶惶不安?
瞬息,二人只是对视了一眼。
‘关风刀’常三思,这位曾凭一手娴熟无比的《关风刀法》在关东绿林独树一帜的风云人物便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虎口拖在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刀‘磨军’刀柄上,却有几滴猩红悄然滑落。
不过一眼瞬间,二人之间便有了一次交锋。
悄然无息,看似风平浪静,然而个中过程如若仔细道来,便足以载入史册成为近代武林之中及其罕见的高手对决的画面。
眨眼,一阵微风徐徐吹过,常三思身后粗壮的榕树骤然倒下。
有绿叶缓缓飘落,于是在半空中被残余的刀芒与剑气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屑。
常三思犹自坐在那处,想着幽潭里的沼鲤大抵是没有被这场风波波及的罢。
对岸,尚郜深蓝色眼眸如同皓月千里平静地看了一眼常三思。
少年人一身紫衣负手而立,飘然欲仙。
常三思隐约想起这一眼大概是今夜这位少年人来临后第一次看自己,于是他漆黑的眼眸里晦暗之色愈发明显,就连呼吸也略微急促起来。
“关风刀法果然名不虚传……传闻当年秦皇伐楚,重兵围楚都,后楚有小将策马扬鞭闯入秦阵,仅凭一手看似平淡无奇的关东刀法奸秦八千余众,秦王退,后那小将虽说战死,但“八百里风平浪静”的美誉却依然响彻整个武林。时至今朝,武林之中知道这段传闻的依然不少,但真正了解那名小将身世的却寥寥无几,而晚辈便是其中之一。”
“那小将名唤常纣,常三思的常,纣王的纣。前辈的生父常知涯为了隐瞒这些秘辛,自小便拜在经禅大师座下,更是随他习得一身精明剑术,成名之后亦不忘对一些知晓隐秘之人暗下杀手,然而他始终没有算到,真正知晓这些并在日后将他出卖的,会是他幼年时的一名随行书童。”
——紫衣尚郜认真看着常三思,一字一句道。
听闻至此,火堆旁常三思的神情骤然冷冽。他分外明亮的眼眸端视着尚郜古井不波的眼眸,似要将其内心所有隐秘皆看个透彻。
“他还好麽?”许久后,常三思神情恢复如常。
“三舍六院锦衣玉食,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今夜前辈身死之后,他对我便已无用,无用之人,晚辈不会留着。”
尚郜言语之间沉着冷静,应答的同时,竟不忘拱手作鞠,谈吐之间更是自承晚辈,云淡风轻至此,似二人此刻谈论的是皇庭书院中的闲暇轶事而非武林中的杀夺之事。
常三思轻轻点了点头,手中名刃“磨军”握得更紧了些。
身前火堆上,那条沼鲤已然熏焦,升起的刺鼻焦味飘荡充斥着整片草原。
霜白月光笔直犀利地映射在“磨军”锃亮的刀面上,折射出一道惨白摄人的寒芒。
下一刻……
常三思的身影悄然消失。
紫衣尚郜笔挺矗立在天地之间,风声乍起之时,其眼角微微眯起,只是神色冷漠而傲然,看不出喜怒哀乐。
几乎就在常三思身形消失的同时,尚郜眼角眯起的瞬间,其左手微微抬起,轻描淡写般向着身前的虚空轻轻一划。
这一划便是一道剑招……回风拂柳剑。
剑光之前,常三思身形定住,已然蓄势待发的一记‘开山问道’只能作罢,这一顿,身前那道剑光更甚之前,愈发临近……
五尺,三尺,一尺……
皓月当空下赫然响起万马奔腾气壮山河的嘶鸣,转而风声呼啸、雨落澄湖,竟是风雨欲来的滴答轰鸣声。
风声呼啸之时,常三思刀光暂敛,收砍为划,划动之间轻柔至极,然而这看似鱼儿摆尾的划动之间,其身形便一退再退,掠至右侧五尺开外。
嘶嘶。
旨在瞬间,第一道剑光自常三思留下的残影之央呼啸而过,紧接着马上又有一道剑光,这剑光如同星尘降临,自天际投射而来的同时,尾部拖着乳白色的气流,从天而降仿佛天地武林所有的浩然正气尽敛于此,任人生出‘天道不可违’的无力回天之感。
常三思执刀而立,这星辰剑光便落在身侧三尺开外,没入尘土之中转瞬即逝,没有尘土漫天飞扬,却有一股暗劲隐没扩散于泥沼中,使得其上那方火堆立刻湮灭,火星猛然飞舞,他悠悠想起这从天而降的一剑莫不是传说中落鸿宫祖师爷夜观星象始而自创的那一记绝世之剑——落鸿剑?
如若便是传说中那一剑,仅凭自己四十年功力,仅凭一柄磨军利刃又能抵挡几记?
“好一记开山问道,好一式风雨欲来!”
最先说话的,是尚郜。这少年自幼天赋异禀,传闻六岁习剑,年方十一便掌握了不少武林绝学,更是在此之后,身披一身紫衣云游四海,接二连三打败了不少剑道大家,其后江北第一门派‘上阳宫’宫主承齐鹤欲将其收为关门弟子将不传秘籍《上阳刀法》传授于他,尚郜却婉言拒绝道:“晚辈此身痴于剑术,自小便应了娘亲非剑不修,此议还望前辈收回。”
自此,“紫衣尚郜”之名便响彻江湖,风头一时无两。
虽说后来江湖中不少翘楚云起,使得紫衣尚郜之名略微淡化了一些,然事实上,江湖中又有几人真正忘记或敢于无视他?
尚郜修长的身影犹如青松笔挺矗立,眸眼顾及常三思看似依旧没有任何敌意,反而在这试探交锋后,对常三思更是肃然起敬,“人都说前辈无论行走江湖抑或镇守灵秀山,靠的都是一手关风刀法,却不知晓前辈自习武至今,所修习的刀法已不下三十余种……所以前辈能够如此安然应对晚辈的落鸿剑,晚辈却并不吃惊”
闻言常三思的神情有些落寞:“这些,也都是他告诉你的?”
今夜两人的对话里数次出现的那个‘他’如今已是一名年过花甲的老者,当年常知涯的随行书童——林长青。
林长青此人并不出名,甚至没有任何武功造诣,唯有那几年随常知涯行走官府殿堂时从中隐约知道了不少江湖中事,直至后来常府迁移至苏州一带,他便成了常府管家,打理常府大小事物,也难得他做事一丝不苟,沉稳厚重,常知涯便对他一直颇为信任。
至于他暗恋常三思的生母岳如凤,以至于后来泄密加害常知涯——那都是后来的事情。
尚郜点了点头说道:“其实若是往常晚辈自然可以将那小人擒来任凭前辈生宰活剥,遗憾的是,晚辈今夜前来是为杀死前辈,所以在无法确认前辈身死之前,晚辈不能离开。”
常三思自这话间听出了些许歉意,眉头却皱得越深,月光照耀在其圆方大脸上,愈发苍白。
他打量着背对皓月而立的紫衣少年,心中寒霜密布,神情就像看着一条毒蛇,一尾阴毒至极的——紫蛇。
苍茫夜色下,常三思的眸光愈发明亮,直至后来,竟仿若成为了两颗明亮深邃的星辰。
尚郜颌首一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常三思手中钢刃不由发出一生嗡鸣,他看着尚郜认真说道:“你一定要杀死我?就算我把俞自斟的行踪透露给你亦不放过?”
“前辈说笑了”尚郜款款一笑中露出几许愧色,“出卖朋友以求苟活这种事情晚辈可以做到,唯独前辈不能亦不屑为之,且……俞自斟以及他身上的《问客剑法》固然是晚辈此番大费周章的原因,但他毕竟年岁尚小,便是内力也都微不足道,晚辈若要拿住他,自然是手到擒来……最大的原因是晚辈并不习惯留着敌人不杀,尤其是像前辈这般强大的敌人,留着很危险,晚辈很怕这种危险,所以恕我直言,晚辈只能杀了您。”
月色苍白,仿若银霜铺就在白鹭原上,恍然间将两道身影拖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