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利乌下山与寒古拉上山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原因出在雪狼“莫尔柯”,它在途中发现了一只雪狐(大概是北极狐的祖宗),开始了整整一天的追逐。夏利乌知道这种雪狐的毛皮极其珍贵,剥下来做条围领应该挺炫,就跟着“莫尔柯”追进了山谷。雪狐皮是到手了,出山的路却迷失了,走了三天才找回主道,一到山口就遭遇了埋伏,与两名来自依拉穆的守护者展开了一场雪地追杀。雪狼“莫尔柯”虽然尚未成年,却占着天时地利,在雪地里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又突然在雪堆突袭出来,咬死了杀手的两只亚热带血宠,咬断了一名杀手的腿。在闻声赶来的寒三帮助下,夏利乌杀掉了另一名杀手,随寒三到山洞里疗伤,不料杀手并不止两个,先前上山探路的两名猎人寻迹追来,把夏利乌与寒三堵在了山洞里。这一次轮到寒三发威,牛角顶穿了一个猎人的胸口,驮着伤重走不了路的夏利乌冲出山洞。仅剩的一名杀手眼见完不成任务,把同伴尸体埋葬之后,独自离开了。
寒三驮着夏利乌一路猛冲,开始并无方向,跑了一阵子,发现自己朝西边跑出了很远,估计当时的速度不亚于F1赛车。西边正是博古城邦寒家寨的方向,寒三一想,这也对,寒古拉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背上这个人快死了,留在冰天雪地里只会死得快一些,不如直接回家,好歹家里还有个热乎乎的火堆,寒古拉要是没死,早晚也会回家,于是就继续朝西走去。
这个情况寒古拉并不知道,他先是到了鹿沙城,找到了玄蛮,让玄蛮陪着他满城打听,没有夏利乌的踪迹。玄蛮提醒毫无头绪的寒古拉,那四名杀手都来自依拉穆,夏利乌是否有可能追去了依拉穆?于是寒古拉又出发前往依拉穆,先找到妹妹寒七果,开始在依拉穆城邦四处打听搜索。这反而帮了夏利乌的大忙,本来有三批杀手被派出去追杀夏利乌,也在满世界找她,寒古拉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人,导致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夏利乌就藏在寒古拉自己家里。等寒古拉周游人大陆三个月后回到家里,夏利乌已经伤愈康复,但寒三却不见了。
把夏利乌驮回寒家寨,交给雪狼“莫尔柯”照顾,寒三没有尽到半个主人的热情和责任,它整日整夜地蹲在寨门前,遥望着南方,悠悠所在依拉穆城邦的方向,沉默不语。
爱情这种东西很奇怪,无形无质,力量却很强大,能影响到物质,比如眼睛,寒三那双牛眼时常能看到天上的星星组成一匹马的形状;有时候会突然嗅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勾起一匹白马浅浅地回眸一笑的样子,这是影响到鼻子了;有时候听到某阵风吹过,里面似乎夹杂着熟悉的马蹄声,其实那不过是河马,虽然也称之谓马,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物种,更是两种完全不搭界的声响,说明寒三已经开始神经错乱了,主要的作用已集中到大脑,那里面原本被填塞了很多东西,大部分叫做理智,当爱情的力量爆发时,那些东西就被挤了出来,其中被挤走的一样东西很重要,就是血宠的魔咒。
野兽要成为血宠,必先被主人施予魔咒,只有在两种情况下魔咒才会被解除,一是主人自行为血宠解除,二是主人死了,魔咒也自动解除。现在寒三身上出现了第三种,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同时也冲破了魔咒,寒三自由了。前面我们说过寒三和寒古拉之间根本没有结成血盟,但是寒三从出生开始就听寒古拉说它是自己的血宠,又从其它血宠嘴里听到关于血宠与主人之间的关系,脑子里就自动形成了身为血宠应该有的样子。简答地说寒三当初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血宠的魔咒,那时候的它心里只有寒古拉,现在除了寒古拉之外又多了一个悠悠,重要是爱情战胜了一切。很多不明真相的血宠,都很羡慕寒三,期待着一份爱情来解救它们。事实上当血宠并没有什么不好,和人结成血盟之后,智商会上升,甚至有些已经比人类还聪明。寒三属于野兽界的天才,没有结成血盟,一样智力非凡,学会了人话,懂得爱情。
寒三义无返顾地走出了大门。
它知道悠悠跟随寒七果回了依拉穆,因此目标很明确,冲出牢笼,直奔依拉穆。也许是冲出牢笼的这种感觉很过瘾,在它步出寒家寨大门的时候,牛失前蹄,一骨碌滚了下去。这是条高速公路,以前寒古拉经常就这么滚下去,撞翻过河里好多河马,寒三虽然是第一次,也很不例外地直接滚进了河里,也撞翻了一头河马。
之前河马们刚刚与寒古拉达成协议,寒古拉保证过以后再不滚下来撞它们,河马们才刚终止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没几个月,又被山坡上熟悉的隆隆滚落声吓得僵硬直挺,眼睁睁看着寒三闪电一般撞落下来,然后,看着一头雄壮的河马被撞得腾空而起,高高落下,跌落岸边,摔成一堆烂肉。
寒三自己也撞得头晕脑胀,晕乎乎站起来,连声说对不起,爬上岸,抖抖身上的水,走了。河马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寒三浑身的轻松,充满激情,撒开牛蹄向着南方大步前进。自从出生开始,它就在寒古拉的喂养照顾下成长,学会说话,学会打架,学会了所有原本不属于它那个世界的东西,可到了今天,在它看来,没有了人类的世界,是个多么安静平和的世界,没有强加于它的责任,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用是非对错加以判断。它撞断了路边一颗果树,因为寒古拉说过那是专门栽给旅人充饥的。它逮住一只野兔,大嚼了一顿,因为寒古拉说过它是食草动物,不该吃肉,肉汁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嚼不太动——毕竟它嘴里长的是牛齿。它用力踩穿了桥板,因为寒古拉每次都叫它放轻脚步过桥。它跑到一棵孤零零的树下睡觉,因为寒古拉说孤树底下最危险,猎人经常蹲在上面等着撒捕兽网——怎么真的有一张网掉下来?
寒三被捕兽网缠得结结实实,那个博古猎人却疑惑地打量着它。
寒三的牛角镶着十几颗宝石,脖子围着鳄皮脖套,肚皮连屁股兜着鱼龙鳞甲,膝盖裹着血藤皮护膝,尾巴套着一串飞星龙尾骨,全身都是寒古拉打造的极品装备,让这个猎人很是羡慕。猎人问寒三:“你主人死了?”
寒三摇头说:“没死。”
猎人点了点头。死了主人的血宠会失去说人话的能力,寒三还能说话,证明他主人确实还活着,于是猎人打算把寒三放了,解着捕兽网,顺口问道:“你主人哪儿去了?”
寒三说:“我没主人。”
猎人停下了动作,再问:“被驱逐了?”但想想又不对,因为被驱逐的血宠也不会说话。
寒三说:“没有,我自己走的。”
猎人顿时严肃起来,说:“不会吧?你抛弃主人?”
寒三说:“这叫抛弃吗?我不知道,我要去找悠悠。”
猎人说:“那我不能放你了,你主人是谁?”
寒三摇摇头,不说话了。
猎人大声喊:“德布鲁!德布鲁!”
德布鲁是猎人的血宠,一只雄壮的穿甲龙,它藏在石头后面晒太阳,晒着晒着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做了将军,率领着很多穿甲龙攻打许多人,好像还有很多鳄鱼和它并肩战斗,这让它很奇怪,照理自己应该是人一边的,该打的是鳄鱼,它怀疑自己的梦做错了,于是翻个身,皱着眉头努力继续做梦,企图把梦做回正确的路线上来,果然它带领穿甲龙同伴们停止了进攻人,折返回去,进攻后面的那一大群——怎么还是人?然后,一颗石子砸中它的脑门,醒了,睁眼一看,是猎人主子朝它扔石子,命令它咬着捕兽网把寒三拖走。
猎人其实可以不管这闲事,只是他太过好奇,抛弃主人的血宠史上罕见,他平生第一次遇见,好奇心让他想探究其中原因。寒三发现自己失去了自由,就再也不搭理这个猎人,他在想,人类为什么这么好管闲事?
猎人也不单单是管闲事,他看中了寒三那一身行头,打算剥下来装备到自己的穿甲龙身上,然后把它一身好肉做成牛肉干,牛皮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牛舌头切下来炒熟,吃起来很劲道,洒一把辣椒更带劲……前提是确保寒三的主人不会上门找麻烦,所以他带着寒三往东北方向走,他的寨子在博古城的东面,这是条捷径,但也要走四天。
寒三开始绝食,因为穿甲龙德布鲁把主人的意图告诉了它,并问它的舌头是不是真的很好吃,自己也想尝尝。于是寒三绝望了,对穿甲龙德布鲁说:“你把我咬死吧,我情愿你把我吃了。”这话让德布鲁很不理解,做为血宠,到了不能打仗不能帮主人干活的时候,就应该成为主人的食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很荣耀的事情。
从这里可以看出,寒古拉教养的血宠与别人不太一样(很有可能是他们并没结成血盟的原因),多数人教养的血宠都像德布鲁,对主人忠诚,奉献,以死相报,类似于当年美洲的欧洲人对付黑奴那样,给黑人施舍的文明教化。寒古拉的教养却只注重技术层面,他教会寒三如何生存,如何斗争,却没有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忽略了精神文明建设。估计这就是寒古拉被寒三抛弃的重要原因,须知史上最强悍的精神文明就是爱情,能让国王抛弃江山社稷,能让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能让百姓冒着砍头危险私奔,当然也能让一头野牛为爱情冲出牢笼,能让寒三在爱情无望的时候了无生趣,绝食自杀。这在德布鲁看来是不应该的,换成是它自己,一定会急着把自己吃得膘肥肉壮,体重剧增;主人喜欢它的皮毛,就到河里把自己洗干净,抢先把杂毛挑出来拔掉;主人爱吃它的舌头,不妨自己先把舌头嚼烂了,免得粗肉纤维塞了主人的牙缝……
到了第三天早上,寒三已饿得头晕脑涨,脚步轻浮,由于他拒绝走路,被德布鲁拖着扛着走了三天,累得够戗,因此走得慢了些。猎人见寒三这般顽强,既佩服又心疼,倒不是心疼这个生命,而是心疼寒三那身好肉,少了肥膘又失了水份,煎着吃不香烤了又嫌硬,做牛肉干还得涂油,更严重的是,如果照此行走速度,回到家时恐怕一头肥牛已经变成牛骨架了。为了减少损失,猎人打算当晚就宰牛,现场制作牛肉干,正好炖一锅牛骨汤补补身子,这些天也太累了,特别是穿甲龙德布鲁。
德布鲁听说自己也能分一杯羹吃,高兴得不得了,帮着捡柴火架炉子,顺便劝劝寒三做临终忏悔——据说死的时候不能带着太多怨气,否则肉会变酸,血液带毒素,有损食用者的身体健康。但寒三拒绝忏悔,它觉得自己没做错过什么,没什么好忏悔的,它只是想念悠悠,很想对悠悠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死得比我早——这好像是歌词,近乎诅咒,其实是祝福,因为寒三已经明白了活着没有多大意义,死了其实是一种解脱,摆脱令人厌烦的现世,得到彻底的自由,要是悠悠死得比它早,就可以在那个世界自由自在地双宿双飞,快活逍遥……
这时候的寒三已近乎一个哲学家,变得懒散颓废,换个角度也许叫做超然无物,与庸碌瞎忙的德布鲁形成鲜明对比,于是寒三心生怜悯,对德布鲁说:“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好可怜吗?”
德布鲁一愣,说:“我有肉吃,有汤喝,怎么会可怜?”
寒三又问:“你活着吗?”
德布鲁更奇怪了,说:“要死的是你,又不是我。”
寒三说:“我的肉体死了,可我活着,你的肉体活着,可是你死了。”
哲学家寒三的语言有些难懂,特别是对急于吃肉喝汤的德布鲁,但它很认真地听了,脑筋转不过来,就虚心求教。
寒三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不知道,因为你没有爱过,没有为了爱不顾一切赴汤蹈火再所不惜的体验,所以你从来不知道在你肉体以外,还有一个真正的你,你看看自己的影子,你是一只穿甲龙,穿甲龙是什么?我在鹿沙城外见过你的兄弟,它们为了配合油科莫打败人类,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勇猛顽强,战死到最后一个,可它们活着,它们一直活着,它们只是肉体消失了,你从来就没活过,从出生就死了,你不是穿甲龙,你也不是你,你只是一只等着吃肉等着喝汤的不知所云的东西,你是因为肉活着,因为汤活着,不是因为你自己才活着,你难道还不可怜吗?”
所谓当头棒喝,禅机如神光只闪一瞬,就足以照亮全世界,照亮人的一生,穿甲龙德布鲁是否因此顿悟,言之尚早,但听了如此精彩的演讲,不鼓鼓掌喝喝彩是说不过去的,德布鲁于是直立起身,用两条后退和尾巴支撑着地,举起两只前爪大力鼓掌。这是穿甲龙对待朋友的最高礼仪,因为这个姿势会把自己最脆弱的肚皮部位暴露出来,没有高度信任是不会这么做的。
但不要以为寒三是在策反德布鲁,让它帮自己解开捕兽网,获得自由,何况德布鲁确实没有这个想法,它一边使劲鼓掌,对寒三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还在想,能吃到这么有水平高档次富含哲理的牛肉,终身难得,一定要细嚼慢咽,好好品味,不能浪费了哪怕一小根肉丝。想到还有高水平高档次富含哲理的牛肉汤可喝,穿甲龙德布鲁的手掌鼓得更加起劲,似乎是满堂如雷的掌声……不对,一双巴掌怎么能鼓出这么大的声响来?这时候德布鲁才放眼望去,看见周围密密麻麻围了一大群河马,足有近百只。
猎人与穿甲龙德布鲁被河马们紧紧围住,紧张万分,不敢轻举妄动。猎人举着准备给寒三割喉放血的石刀,放下也不是,举着也不是,面对近百只河马,打是死路一条,逃又无路可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河马,或者河马们是否打算把他像猎物一样扛回家,吃一顿人肉,熬一锅人骨汤,把人皮剥下来拿到市场上高价出售……想到此处,猎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穿甲龙德布鲁却不害怕,野兽没有害怕的想象力,只有拼死求生的本能,它四肢着地,仰头收腹,尾巴半举,这是进攻的准备动作。但河马们并没有急于发难,把穿甲龙抓去熬龙骨汤吃龙肉,虽然这种形势下要办成这事易如反掌。河马们只是拼命鼓掌,为寒三刚才精辟深刻的演讲喝彩,然后,两只男河马走到寒三两侧,咬住捕兽网,各自用力一扯,捕兽网被撕成碎片。
一只老河马从河马群中走出来,用它的大嘴巴把寒三扶起,跟寒三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猎人听不懂兽语,不知道它们在讨论什么,是否不打算把他剥皮炖汤,改为驯服圈养,这种想象是很可怕的,导致猎人做了一个决定,趁河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寒三身上,逐渐往它那里靠拢,抓住时机当机立断,把手中石刀斩向最靠近他的一头河马,然后一声呼啸(这是在召唤血宠德布鲁),抽出长矛,夺路而逃。
猎人烹煮野牛寒三的地方是一个河岸,岸边有许多大石头,其中一块石头凹陷如锅,猎人已经把石锅凿好了一大半,只差一些就可以生火烧汤,这个位置处在河岸的一个弯处,因此视野不太开阔,刚才猎人小心数了数,大约有七八十只河马,其中大部分站在河中浅水处,岸上只有二十几只,要是动作迅速,硬冲能冲到大石后面,那边是一片浅草地,到了那里再跑,动作迟笨的河马绝对追不上来。这个如意算盘本来打得不错,他也确实从几头河马身边冲过,冲到大石头后面了,却发现那一大片浅草地上,还密密麻麻站着上千只河马。而他最不该的就是在逃跑之前先砍了一只河马。河马发出的痛叫声,就是战斗的号角,当穿甲龙德布鲁跟着主人也冲到大石头时,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血肉散散地敷在石头上,里面裹着一把石矛。
穿甲龙德布鲁跳上石头,不知该怎么办,主人一死,魔咒解除,它不再一只血宠了,这时候才仔细回想寒三刚才那一番演讲。
寒三被河马们救了一命,却不知怎么回事。老河马跟寒三解释说,寒三下山撞死的那只河马是它们的领导,或者叫头马,相当于人部落里的族长。按照河马的传统,头马要是自然死亡,就由大家来比武竞争夺取领导位置,要是被杀,就由杀死头马的直接继任。寒三从山上狂滚而下时,正好有河马挺身向头马挑战,所以头马摆了决斗姿势,等着挑战者出战,不料却被寒三一头撞死。鉴于头马并非在战争中被杀,而是在决斗选领袖时被寒三撞死,理论上就是寒三夺位成功,须继任头马之职,于是大伙儿一合计,一起追来寻找寒三,请它出任河马群的领导,在河边惊闻寒三一番铿锵之词,棒喝如雷,大受震撼,全体河马对寒三的佩服崇拜之情如滔滔河水连绵不绝,此领袖之位非圣牛寒三莫属,众心归服,万勿推辞云云。老河马的兽语未必就是这么说的,但意思大致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