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是在一个身体不适,却又热得辗转难眠的夜里。幸亏如此,我才得以将梦境记得一清二楚。
即便睁开双眼,我仍躲在棉被里反刍梦境里的一切。那并非一场恶梦,应该说,是一场幸福的梦,只可惜,越是幸福的梦越是残酷。
梦中的我是一名高中生,场景在公园。虽然公园并不熟悉,但公园里的人都是我的小学同学。这梦境的设定仿佛是正在举办同学会。
梦里的每个人都拿着仙女棒玩得不亦乐乎。被火花照亮的烟雾透出万紫千红的颜色,而我却站在公园外面凝视着他们。
“高中生活还好吗?”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宜静突然冒出这句话。
侧眼瞄了一下身旁的她,却看不清她的脸庞。这也难怪,我从未见过十岁之后的宜静,自然无法想像高中的她长什么模样。
但我清楚,梦中的我打从心底觉得她很漂亮,而且也以身为她的老朋友自豪。
我坦白地回答她:“算不上愉快,却也不那么糟。”
宜静轻轻地点了头,告诉我她也差不多是这样。
我内心暗自窃喜。原来我们拥有差不多悲惨的青春岁月。
她告诉我,事到如今才能如此回忆过去。
过去那个时候,的确很快乐啊。
我回问她:“你说的是什么时候呢?”
宜静没有回答,兀自蹲下,接着抬起头说:“晓峰,你现在还没人要吗?”
“算是吧。”我边回答她的问题,边凝视着她的表情。我想看出她的反应。
“这样啊。”宜静的脸庞浮现微微的傻笑说:“嗯,我也还没人要。”
接着她又略带羞赧地补了后面这句话。
太棒了,一切就如同希望。
是啊,就如期待的一样。
这场梦就到此为止。
这不是二十岁的人该有的梦,充满孩子气的这场梦,连我都开始讨厌起自己了。可是就在此刻:心里出现了另一个拼命想记住这场梦的我。因为忘掉实在可惜。
我知道,十岁的我对宜静没多大的喜欢,对她的好感只有一小撮而已。
问题是,之后不论遇见谁,我连这么“一小撮的好感”也不曾有过。
该不会,这看似一小撮的好感已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情感了吧——当我察觉这件事,已是她远走他方之后很久的事了。
钜细靡遗地将这场与宜静有关的梦记入脑中之后,我继续躺在棉被里,将昨天发生的事重新回想一次。在那栋老旧的大楼里,我将自己的寿命卖到只剩三个月。
我从不觉得那是场白日梦,因为昨天发生的一切已确实成为记忆里的真实。
我也不后悔如此莾撞地卖掉一大半的寿命,更没有那种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的心情。真要说的话,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的感觉还比较强烈一些。
在此之前,连系着我的一线生机就是那份“之后说不定会遇到好事”的肤浅期待。虽说是毫无根据的期盼,却是难以割舍的依恋。只是这世上没有那种绝对能让人咸鱼翻身的保证罢了。
这份期待既是救赎也是圈套。换个角度来看,昨天被宣告“今后绝不会有任何好运降临在您身上”,反而是件值得感恩的事。
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等待死亡。
既然木已成舟,我唯独希望的是剩下的这三个月能够快乐一点。“过去的人生虽然浑噩,但至少在觉悟死亡将至的这三个月,我过得还挺幸福的。”我希望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如此回忆这段时光。
首先,我决定先去书店翻翻杂志,想想接下来该做的事——这时,门铃突然响起。
照理来说,我不会有任何访客,在此居住的这些年间,也不曾有人前来拜访,今后的三个月也理应如此。该不会是按错门铃,还是来收钱?难道是推销吗?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有股不祥的预感。
门铃再度响起。就在我勉强爬出棉被时,昨晚那股思心的感觉旋即袭来。是宿醉啊!即便如此,我也只能忍住不吐,走往玄关开门,没想到站在门前的是位陌生的女子。旁边还拖着一只非常适合她的行李箱。
“……请问您是哪位?”我纳闷地请教对方。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后,不情愿地从包包里拿出眼镜戴上,一副“这样就看得出我是谁了吧”的样子望着我。
我总算看出来了。
“你是昨天替我估价的……”
“没错,就是我。”她抢先一步回答我。
由于昨天的套装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换上便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上身穿的是棉质上衣,外面搭配着一身铁灰蓝的吊带裙。昨天她把头发绑在后面,所以没能发现她原来拥有一头及肩的黑发,而且发尾还微微向内卷。在那双眼镜遮掩不住的大眼里,似乎透着一股莫名的忧郁。我将眼神转往露出裙外的双脚后,发现她的右膝贴了一大块OK绷。看起来伤口非常深,即便从OK绷外面也能看得出来。
单凭第一印象,只能推测大约十八岁至二十四岁,无法准确锁定年龄,但是见到今天的她,我就有了底,她应该跟我年纪相仿,大概就是十九岁或二十岁左右。
但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何要来这里?
我最先想到的理由是“为了告诉我监价有误而来”,例如不小心弄错位数或是拿错别人的估价结果之类的失误。我不禁期待,她是来登门赔罪的。
她将眼镜取下,仔细地收回眼镜盒后,将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神转回我的身上。
“您好,我是从今天开始,担任监视员一职的刘谧香。”
语毕,这位叫做刘谧香的女子,向我轻轻点一下头。
监视员?我完全不记得,但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的样子。就在我回想昨天与的刘谧香对话之际,那股想吐的感觉突然向上涌现,逼得我奔入厕所狂吐。
胃里的东西被吐得精光后,我一走出厕所就看见刘谧香直直地站在厕所门前。就算是工作,这个女生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吧。我把她往旁边推开,走去洗手台洗脸刷牙,倒了杯水大口喝下后,继续躺回棉被里。头还是痛个不停,房里的闷热更让头痛加剧。
“昨天虽然已说明清楚,”不知何时走到枕头旁边的刘谧香突然开口:“由于您的余命已不足一年,所以即日起,必须随时监控您的一举一动。然后……”
“这些事可不可以等会再讲?”我毫不客气地请她住嘴。“就如你眼前所见,我很不舒服。”
“我明白了。那么,稍后再为您说明。”
语毕,刘谧香拖着行李箱走到房间的角落去,背向墙壁抱膝而坐。
之后,就不曾从我身上挪开眼神。
看来只要我在这间房间,她就打算坐在那里监视我。
“您只要当作我不存在就好,”刘谧香从房间角落说出这句话:“请您无须顾忌,像往常一般悠哉度日即可。”
纵然她如此提醒,还是改变不了有个没差个两岁的女生正在一旁监视我的事实。我怎么可能毫不在意,所以总会忍不住往刘谧香的方向偷看。看来她似乎在笔记本里写了一些资料,可能是所谓的监视纪录吧。
被人单方面观察还真不愉快,被她凝视的那半侧像是遭人用眼神烧得灼热。
刘谧香昨天的确曾详尽地向我解说监视员是什么职务。根据刘谧香的说法,若是放任在那间店卖掉寿命的人不管,当余命不剩一年时,大部分的人就会变得自暴自弃,并做出各种不当的行为。虽然她没告诉我不当行为的具体内容,但大致上不难想像。
人们之所以遵守规则,是因为继续生存于世,“信用”掌握很大的关键。只是一旦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终了,情况可就不同了,因为信用是无法带往彼岸的。
避免出售寿命的人们因自暴自弃而危害他人所制定的系统,正是监视员这套制度。只要发现余命不足一年的人做出不当的行为,监视员可立刻联络本部,在不顾原本寿命长短的情况下立刻结束监视对象的性命。简单来说,抱膝坐在房间角落的那个女生,只要一通电话就能立刻夺走我的性命。
只不过——这似乎是依据统计上显著的结果——一旦人们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就不愿再造成别人的麻烦,因此余命只剩三天时,监视员将离开监视对象的身边。
只有最后三天,能一人独处。
不知何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头已不痛,也不再想吐。时钟里的时针指着晚上七点左右,如此珍贵的三个月就这么浪费掉第一天,真是糟透了。
刘谧香则是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房间角落。
我勉强自己尽量不去在意她,像往常一般生活。我用冷水洗脸,脱掉居家服,换上颜色褪至淡白的蓝色牛仔裤与衣缘松垮的T恤之后,便外出买晚餐。担任监视员一职的刘谧香总是跟在我身后五步左右的距离。
走着走着,炙热的夕阳实在眩目。这天的晚霞黄澄澄地布满了天空,远方的树林传来阵阵晚蝉的鸣叫声,单行列车毫无朝气地穿过行人道旁的铁路。
我走到了旧国道旁的全自动餐厅。这是一栋宽长的建筑物,树木从店的后侧开始蔓延,像是覆盖整间店面一般生长着。招牌、屋顶、外墙,找不到一处还未褪色的地方。店里约有十台自动贩卖机排成一列,其正面陈设两张桌脚细长的桌子,每张桌子上还摆着辣椒粉与烟灰缸。角落那台有着十年以上历史的大型游乐机台,发出的背景音效让店内的灰暗气氛得到一丝明亮。
我将十块钱投入面食自动贩卖机后,抽着烟等待机器煮好食物。刘谧香坐在一旁的圆椅上,抬头看着店里唯一一盏正在闪烁的日光灯。这个女生在监视我的同时,是如何用餐呢?她不可能不需要进食吧?不过她身上的确散发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仿佛像台机器,让人感受不到半点人味。
把眼前这碗只剩热度可言,味道却乏善可陈的炸虾荞麦面吃完后,我从饮料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喝,这苦死人不偿命的冰咖啡深深沁入这副干涸的躯壳。
余命不足三个月,却特别浪费时间来吃这种自动贩卖机做的廉价劣食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不过我在此之前,本来就没有“出远门,找间高级餐厅大啖美食”的选项。这几年的贫困生活让我的想像力也变得贫乏了。
用餐结束后我返回公寓,拾起原子笔,翻开笔记本,准备逐条写出今后的生活方针。尽管先写出不想做的事情,会比列出想做的事情来得容易,不过一旦下笔,在死期来临之前想完成的心愿就自然浮现在脑海里。
死前愿望清单
·不去大学上课
·不工作
·顺从欲望
·享受美食
·欣赏美丽的事物
·留下遗书
·与美铃见面话家常
·向宜静表明心意
“那个心愿最好放弃喔。”
一回过头,才发现原本该待在房间角落的刘谧香已站在我的身后,窥视着我写在笔记本里的内容。
她指着的那个愿望,偏偏就是“向宜静表明心意”那一行。
“监视员非得要观察到这种地步,还要在一旁说三道四吗?”我不满地询问。
刘谧香并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取而代之,她如此告诉我。
“这位宜静小姐也遭遇了各种事情,十七岁生了小孩后被高中退学,十八岁虽然结婚了,却在一年之后就离婚,如今二十岁的她正在娘家养育小孩。两年后,她将会跳楼自杀,还留下一封悲痛的遗书。即便你现在去见她,也不会有任何好事发生,而且宜静小姐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就连十岁时的那个约定,也早已不复记忆。”
我的喉咙挤不出半丝声音。
我觉得,肺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
“为什么……能如此清楚我的一切?”
我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强忍住内心的慌乱问出这句话。
“从语气判断,你似乎能够得知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吗?”
刘谧香在眨了两、三次眼睛后,摇了摇头说道。
“我所知道的,只有晓峰先生与亲友之间‘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已,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已是毫无意义的资讯了。因为当您卖掉寿命,您的未来就产生了极大的转变。而且我能知道的,也只有‘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之中,特别重要的事件而已。”
刘谧香一边看着笔记本的内容,一边伸起右手,轻巧地将头发拨到耳后。
“您似乎认为宜静小姐是非常重要的人,因为在晓峰先生的‘生涯概要’里,只写了有关宜静小姐的事情。”
“重不重要也只是相对而论吧?”我立刻回嘴否定:“对我来说,那只是因为其他的事情没那么重要而已。”
“或许真是如此吧。”刘谧香如此回应我:“总之,我只能告诉您,现在去见宜静小姐,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只会让美好的回忆被摧毁殆尽。”
“还真是感谢你的贴心啊。可是,我的回忆早就被践踏殆尽了。”
“可是,不去见面才能节省时间吧?”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你可以如此轻易地把未来的事情告诉被监视的我吗?”
刘谧香不解地歪着头。“容我反问,为何不能向您提及未来的事?”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的确问得我不知所措。纵然我要利用这些未来的资讯干坏事,刘谧香也只需要一通电话就能立刻终止我的寿命。
“基本上,我们希望您能安稳地度过余生,”刘谧香继续说:“为此,我们会提出一些建议或是警告。”
我搔了搔头,想着要说些什么还以颜色。
“呐,你或许是想避免我受伤或失望,但这样的行为等于是夺走我承受‘伤害与失望的自由’不是吗?没错……假设,我想从宜静的口中听到事实,也愿意因此受到伤害,而非间接地从你的口中听到一切,那么你的所做所为就等于是多管闲事。”
刘谧香神情不耐地叹了口气。
“是这样吗?我本是出自善意,假若让您有所不悦,或许我的发言真的不够谨慎,请您原谅我的轻率。”
语毕,刘谧香十分干脆地低头赔罪。
“……只不过,有件事需要先说清楚。我劝您对于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别抱有任何所谓的公平或合理的期待。因为您已经出售了自己的寿命,这等于您自愿跳进这个不讲道理、不合逻辑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再怎么主张所谓的自由或权利也是浪费唇舌,因为,一切都是您甘愿的。”
刘谧香说完这番话之后,又走回房间的角落里,抱膝坐下。
“话虽如此,这次您所主张的‘受伤与失望的自由’,我还是会予以尊重,其余死前想完成的愿望,我不会再有任何意见。请您随自己的心意做主,只要不造成他人麻烦,尽管完成任何心愿,我绝对不会再阻止您。”
我心想,不用她说,我也会这么做。
在那一瞬间,刘谧香脸上闪过打从心底悲伤的表情,并未逃过我的眼睛。只是,当时那个表情到底代表什么意义,我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