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仍想不起来与宜静再次相逢时说了些什么,甚至连宜静的打扮也完全没有印象,这应该是因为当时的我太过兴奋,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吧。
聊什么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只要她愿意给我一点回应,就足以让我心满意足了。
她似乎不是为了参加庆典而来。根据她的说法,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也因为刚好将车子停在寺庙,所以才需要从这段石阶路过。虽然接着问了她的工作内容,但她却避重就轻,只回答“是需要接待人的工作罗”。
“虽然还想继续聊下去,不过明天得早起。”她委婉地透露想回家的意思,所以我试着约她这几天要不要一起喝酒聊聊。
“喝酒的话可能不行,但吃饭可以。”宜静答应了我的邀约。
我们约在后天晚上见面,随后就各自回家。
满溢的幸福感,让我暂时忘了刘谧香的存在。
“这不是挺好的吗?”刘谧香说道:“连我也无法预测事情会有如此发展。”
“我也一样啊,真是超乎想像的发展!”
“嗯……事情总是会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呢。”
与宜静下次见面是两天后,那天才真的是要一决胜负的时候。
在那之前,我得做好各种准备才行。
回到公寓后,我将“死前愿望清单”里有关宜静的那一项愿望划上删除线,铺好床之后,对着刘谧香说:
“不好意思,我有件有点奇怪的事想拜托你。”
“我可不陪你喝酒喔。”
“不是喝酒,是明天的事情啦。我无论如何都想一切准备就绪再去见宜静,所幸的是,与她见面是后天的事情,我希望明天一整天都能用来准备后天的见面,不知道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
“我知道现在对你隐瞒任何事是没用的,不过老实说,我在这二十年的岁月里从未与女性认真交往过,如果就这样与宜静见面,恐怕会让她觉得无聊或大失所望,为了让失败的可能性多降低一分,希望你明天能陪我逛逛街,假装约会一次。”
刘谧香听完之后,表情僵硬地愣了几秒钟。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要我代演宜静的角色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刘谧香,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呢?”
“呃……我是没什么关系啦,只是这么做,可能会有几个致命性的问题。”
“啊啊,你应该是担心除了我以外,没人看得到你这件事吧?”
“没错。”刘谧香点了点头。
“没关系啦,我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我,重点是,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地‘在宜静心中留下好印象’。只要宜静能对我有多一点的好感,一切就够了,就算被其他人看轻也无所谓。”
刘谧香面露惊讶地说:“一遇到宜静小姐的事,你就瞬间变成另一个人了呢……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如你所知,我根本不懂同年纪的女生在想些什么,所以可能没办法扮演好你想要的角色。宜静小姐觉得开心的事,我可能会觉得不愉快,宜静小姐觉得无聊的事,我可能觉得很刺激,宜静小姐觉得失礼的事,对我来说可能是符合礼仪的,总之有太多太多需要顾虑的事情,也因为这个原因,要把我当成二十岁左右的女性范本,可能不太……”
“一遇到自己的事情,你倒是突然变得很自卑啊。”我突然打断刘谧香的发言,像是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你说的都不是什么问题,就我来看,你与一般女生没什么不同,除了比普通人还可爱一点。”
“……好吧,只要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无所谓。”
刘谧香有点畏畏缩缩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翌晨,我打电话向美发院预约时间之后,就上街采买衣服与鞋子。我可不想穿着褪到快变白色的蓝色牛仔裤以及脏兮兮的运动鞋去见宜静。逛到看似格调不错的精品店之后,我听从刘谧香的建议,买了FREDPERRY的POLO衫与卡其裤,又买了条搭配用的皮带,同时在鞋店买了双巧克力色的沙漠靴。
“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穿什么喔,我觉得只要穿得整齐干净就行了。”
“我可以把这番话解读成一种‘对外表的恭维’吗?”我问。
“爱怎么想是你的自由。”
“我知道了,就常我自作多情吧。看来,有人正在赞美我呢。”
“你不必每件事都向我报告。”
购物行程结束后,我比预约的时间还提早许多抵达美发院。因着刘谧香的建议,我坦率地向美发师表达“明天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的心情,这位女性美发师露出淡淡的微笑,亲切地为我剪发,还传授我好几个实用的建议。
说得夸张一点,穿着全身新衣、顶着新发型的我简直就像另一个人。原本厚重的发型与松垮的衬衫,似乎比我想像的更将我变成阴沉的人。一改先前打扮的我活脱脱像是从流行MV里走出来的明星,全身散发着爽朗的朝气。
“没想到,你居然变得与昨天之前完全不一样。”就连刘谧香也如此赞叹。
“是啊,看起来不像是一年只值六百块的人吧?”
“的确,简直像个拥有光明未来的人。”
“多谢你的赞美。谧香笑起来也很像图书馆的妖精啊。”
“……看来晓峰先生今天的心情非常愉快啊。”
“好像是这样吧。”
“不过,‘图书馆的妖精’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形容散发着知性却又楚楚可怜的女性。”
“你也对宜静小姐说过同样的话吧?”
“她的美丽是另外一回事,这赞美可是只属于刘谧香而已喔。”
虽然表情不太自然,但刘谧香还是微微低着头说:“那还真是多谢了。”
“唉,只不过不论是你还是我,身为人类的价值都是趋近于零啊。”
“这还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如此感叹这个事实。
当时我们两个正坐在大马路旁巷子里的意大利餐厅里,这番对话也被旁人视为我在自言自语。隔桌的中年夫妇频频往我这偷看,还不断地窃窃私语。
用餐结束后,我们穿过大马路,沿着桥旁的阶梯走下,在河畔散步。酒后心情愉悦的我在散步期间握着刘谧香的手,边走边大幅度地前后摆荡,而刘谧香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硬是被我牵着走。就旁人来看,我此时走路的方式想必很诡异,但那又如何,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人,倒不如让自己怪得彻底,心情可能还轻松许多。
“嘿,喝醉酒的晓峰先生,请把我当成宜静小姐说些动听的情话吧。”开始习惯被我牵着手的刘谧香,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提出建议。
我停下脚步,从刘谧香的正面望着她的双眼说:“我的人生里,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出现在我面前,最糟的就是你在我面前消失……如今,你的回答将左右我的人生是天堂还是地狱。”
“还不错嘛,没想到你能这么顺口地说出像绕口令的情话,我真佩服你啊。”
“那你觉得宜静会怎么回应?”
“是啊,重点是宜静小姐会怎么回答……”刘谧香把手靠在嘴边陷入沉思。“大概是‘干嘛突然说这个啊’,宜静小姐有可能会用傻笑蒙混过去。”
“是喔,那刘谧香你会怎么回答?”
“……我不懂你问这没意义的问题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开玩笑,别放在心上。”我笑了笑,让场面蒙混过去。
“晓峰先生你事实上是这种个性的人吗?习惯将玩笑话挂在嘴边?”
“我也不太了解自己,我不太相信什么个性、气质或本性这类的字眼,因为这些特质全会随着环境而改变。从长远来看,每个人之所以有不同的特质,应是取决于‘身处何种环境’。许多人过度相信所谓的本性难移,不过这些特质远比一般人想的还要表面许多。”
“没想到这番话居然会出自你的口中啊。”
“在可悲的一般论之前,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例外啊。”
“的确是如此啊。”刘谧香以小声的叹息表达同意。
在河畔走累之后,我们俩随便选了辆公车搭上去,车内虽有几位乘客,但我不以为意地与刘谧香谈起有关宜静的回忆。换搭几班公车之后到达的观景台是镇内数一数二的约会胜地,有将近十对的男女在这里盾靠着肩搂着彼此,或是躲在一旁偷偷摸摸地接吻,不过我丝毫不以为意,只顾着与刘谧香聊天,但也没因此感受到什么异样的眼光,想必大家都忙得没空理别人吧。
“就连第一次造访此地也是宜静陪在身边。那个螺旋状的楼梯——靠近屋顶楼梯转角处的扶手,刚好是小孩会想爬上去的高度与宽度。当时的宜静也想爬上去,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扶手尾有一段不大不小的空隙,正当宜静快要从那段空隙直直摔到地上时,要不是站在旁边的我拉了她一把,她一定会摔下去。那家伙老是装出一副很知性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个冒失鬼,总之就是一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家伙啦。那天情急之下拉住宜静的我,也因此摔倒擦伤,但唯独那天,她从早到晚都对我异常地温柔——”
看着为了掩饰不安而喋喋不休的我,刘谧香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此时的她,应该早已洞悉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吧。
但她却没对我泄露半分。
明明观景台是点破一切的最佳场所,刘谧香却选择了沉默。
想必,她想尽力让我作一场好梦吧。
约定见面的那天到来。下着雨的午后,车站里伞花四处绽放。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窥望,五颜六色的雨伞各往不同方向移动着。
约定是下午五点在书店前见面,但超过了十分钟却仍不见宜静的踪影。
“别着急。”我暗自在心里告诉自己。下着雨的街上交通特别混乱,而且宜静不像我闲着没事。
纵然能理性地明白这一切,我仍忍不住一分钟看三次手表确认时间。
等待的这二十分钟就像是一小时或两小时般漫长。会不会是我或宜静弄错了见面的地点呢?这份担心不由自主地爬上心头。可是她的确是约在“书店前”,而车站里只有一间书店,绝对不可能走错地点。
就在超过二十七分钟,我打算离开书店寻找宜静时,刚好看到她轻轻挥着手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原以为那天只不过是宜静为了找离开现场的借口,才礼貌性地随口约定,但此时此刻见到她,原本紧绷的身体也因为安心而完全放松下来。
即便这十年之间我不是如此地思念着她,今天的宜静依然美得无可比拟。构成身体的每一条曲线似乎都经过精密的计算与设计,每一寸部位皆各司其职,这令她的身材显得如此秾纤合度。
就算我只是个与宜静毫无关系的路人好了,只要见她一眼,胸口就会涌现莫名的苦楚,她的存在必定在我心里留下了难以弥平的虚空。‘我无法将眼前这位美女占为已有吧……若是这样的话,我今后的人生岂不是只剩无尽的空虚相伴吗?’就算会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
可喜的是,在这车站的人群中,我是与她最为亲近的一个。
为此,我深深地感到欢喜。
“抱歉,下雨害公车迟了,”宜静边道歉边说明迟到的理由:“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请你吃点东西吧。”
“就先欠着吧,这次是我邀你出来的,暂且将今天迟到的事情抛在脑后吧。”
我不仅改变自己的外表,就连声音也跟着变化。提高四度左右的音调,似乎展现了该音域应有的音色,就连我自己也为此感到惊讶。
“嗯,这代表‘下次的约会’已经约定罗?”她以冷冷的表情说着这话,又一边打量着我的装扮。
“是啊,然后下次见面时,我还想再继续约下次的约会。”
“你真是正直得可爱啊。”她不禁掩嘴窃笑了起来。
这真像宜静会说的话啊,我在心中喃喃自语着。此时此刻的宜静与过去无异,一点也不曾改变。十岁时的她也像是这样带着温柔的语气讽刺我。
穿越地下道,准备走到大马路的时候,我一张开伞,宜静就从我手中把伞抢走,撑在我们俩之间。
“还记得之前忘记带伞的都是晓峰,你每次都像这样躲进我的伞里呢。”
“以前真的常这样啊。”我从宜静手中把伞夺回来,撑在离她比较近的位置之后,一同走向大马路,继续说:“那从今天开始角色互换也可以吧?”
“原来如此。”
两人同撑一把伞,并肩向前迈出。
这时候宜静问了我前天在石阶那里做什么。
“为了去见宜静啊。”
“骗人。”宜静轻轻地用肩膀顶了我的肩膀一下。
“真的啦。”我边笑边回答。
我希望能顺着这气氛渐入佳境。
我的心意能因此传达给宜静,宜静也愿意对我表示好感。
我对这点深信不疑。
我一点也不愿思考此时的宜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那么,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
到了餐厅之后坐在宜静对面的我,在聊天的过程里犯了难以挽回的大错。严格来说,那或许不算是失误,就算经历再多次相同的场面,我应该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因为再也没有其他选项了。因此,要是将我的选择称为“失误”,我想这失误并非现在才发生,而是早在之前就逐渐形成了。
我花了大把时间才造成如此牢不可破的失误。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刘谧香会百般阻挠我与宜静见面。
点餐后,我向宜静露出充满好感的笑容,她也同样以对。宜静一口喝完玻璃杯里的冰水,就接着说:“我想知道这十年的晓峰都做了些什么。”虽然我说:“我想先听听宜静这十年发生的事。”但始终拗不过宜静一句:“还是先从晓峰说起吧。”
在说了句“其实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预防针之后,我就开始聊起初、高中时代的往事。真的都是不值一提的过去。到了初中二年级左右,我的学习能力就出现下滑的征兆,十岁时完美无瑕的记忆力也随着年纪增长而迅速流失,虽然高中进了当地第一志愿的学校,功课却再也跟不上其他同学,最后不得不进了这所平庸无奇的大学。父母原先认为这种三流大学没什么值得念的,在几经说服之后才为我付了入学费,而学分费与生活费则得半工半读赚取。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结束后,我就不曾握住画笔一次。
才五分钟就聊完过去十年的岁月了,我的人生,几乎无一处可取。
“那晓峰又如何?果然你这十年来也改变了吧?”
从此刻开始,我失去了原有的冷静。
“一成不变的人不只是宜静!”我说:“自从宜静消失的那天起,我就没有任何改变,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过了好几年失去生存意义的日子。全世界仿佛都想让我失去希望,逼我像个行尸走肉的尸体活着,如此苟延残喘的我终于在前几天——”
我知道接下来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也猜得到宜静会有什么反应,我了解拆穿一切将是多么愚蠢。
但,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我把自己的寿命卖掉了,一年只值六百块而已。”
我还是坦白了一切。
宜静虽然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在胸口屯积已久的实话,却如奔流的山洪暴发,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五一十地将一切告诉了宜静,例如收购寿命的那间店是怎么一回事,或是原以为一年寿命可卖几百万,结果却只卖了最低收购价的六百块,又或者对未来绝望,所以将寿命卖到只剩三个月。当然也说了卖掉寿命之后,身边有位如影随行的监视员跟着我这件事。
我以博取同情的口吻,滔滔不绝地游说这一切。
“虽然宜静你看不见,不过这位监视员现在就在我身边,”说完这句话,我用手指指了指刘谧香的方向说:“就坐在这里喔,刘谧香这个女生说话虽然不留情面,但多聊聊后就会发现她是个很好的人……”
“等等,晓峰,我希望你别破坏现在的气氛——但你可知道刚刚你说的每一句话有多么荒唐吗?”宜静面露为难之色地说道。
“嗯,知道啊,我明白这是多么超乎现实的一番话。”
“是啊,的确不合逻辑……不过呢,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晓峰说的一切是谎话。就连你来日无多这件事,或身边有位女监视员跟监这件事,我也全部相信,毕竟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要是你说谎或骗我,我立刻就能知道。虽然真的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能相信,你的确卖掉了自己的寿命。”
此时,我的喜悦实在难以向旁人形容。
“……现在才说有点不好意思,但老实说,我也有件事一直没对你坦白。”宜静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之后,将手帕掩在嘴边,迅速地站了起来,说着:“不好意思,我先离席一下,等吃完饭再继续聊下去吧。”宜静就这样离开了座位。
由于她朝化妆室的方向走去,所以我也不以为意,直到点的餐点端上桌,我还一直痴痴地等,心想宜静怎么还不快点回来,我好想跟她继续聊下去啊。
宜静,再也没回到座位来。
由于实在等太久,我担心宜静是不是因为贫血而在厕所里昏倒,所以拜托刘谧香去厕所探探情况。
“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去女厕看看呢?说不定宜静发生了什么事。”
刘谧香沉默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刘谧香回来告诉我,宜静已不见踪迹了。
我离开座位,来回在店里找了几次,四处都找不着宜静。
心灰意冷之余回到座位,坐在早已失去热气的餐点前面,我整个人像是全身虚脱似地瘫在椅子上,同时有股不舒服的沉重感压在下腹部上,喉咙也干到有些刺痛的程度。虽然想拿起玻璃杯喝水,却因为眼睛失焦而将杯里的水全洒在桌面。
我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冷掉的意大利面。
过了一会儿,刘谧香坐到了我的正前方。
接着大口大口吃起宜静点的意大利面。
“冷掉的意大利面也很美味呢。”刘谧香边吃边发出感叹。
我却一句话也不想回应。
食不知味地吃完整盘意大利面后,我问刘谧香:
“呐,谧香,我希望你能直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宜静会不告而别呢?”
刘谧香回答:
“有可能一时之间无法整理思绪吧。”
的确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不过刘谧香早已知道实情没那么简单。
她之所以仍闭口不谈,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我在柜台结完帐,准备踏出店外,突然被人从背后叫住,回头一看,原来服务生有件东西要交给我。
“刚刚跟您一起来的客人,拜托我将这个交给您。”
是一封从笔记本撕纸下来写成的信。
我花了点时间将内容读了一遍。
之后,我就明白刘谧香一直没对我吐露实情。
“难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一直对我隐瞒吗?”
面对我的质问,刘谧香低着头回答:
“没错,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啦,我还要感谢你让我作了场好梦呢。”
该道歉的人是我,只是我连承认过错的力气都失去了。
“然后在我原本的人生里,宜静达成了她的目的,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说的没错,”刘谧香说:“宜静小姐的确在晓峰先生面前执行了那件事。”
为了让我看见那件事。
为了一雪多年来的怨恨。
我再次读了那封信的内容。
里头是这么写着。
致我唯一的青梅竹马。
其实,我打算在你面前一死了之。
我打算在那座观景台上,故意让你在楼下等,而我将摔死在你旁边。
或讦你从未祭觉,但我一直怨恨着你。
明明忽略了我的求救,如今却一派轻松地出现在我面前,这更加深了我对你的恨意。
所以,为了在你心中留下难以抹减的印象,我打算死在你面前。
只不过,这十年来,你的生活似乎远比我偏离正轨啊。
即便现在向你报仇,恐怕也无济于事了吧。
所以我还择不告而别。
永别了。
唯独希望你所说的余命所剩无几的事情是真的。
我的人生,还真是一场闹剧啊。
我并不是为了明白这一切才一个人独处至今。
我若能从一而终地贯彻自己的作风就好了。
走到车站前方的桥上,我将宜静的信工整地折成一架纸飞机,朝着反射着大楼光线的耀眼河面射出。纸飞机飞了一段不短的距离,终究落在水面上,随流水逝去。
我从怀中取出原本要交给宜静的信封,将装在里头的钞票一张张抽出来发给街上的路人。每位路人的反应皆不同,有的一脸莫名其妙地盯着我,有的诡笑了几声,说了谢谢后就碎步跑走,有人则是严正地回绝了我,有些家伙还要我多给几张。
“快住手,别再这样了。”在一旁看不下去的刘谧香拉住我的衣袖。
“别理我,反正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我拨开了刘谧香的手。
信封里的钞票一下就发完了。接着我连钱包也拿出来,将里头的钞票发到连一张一百块也不剩。
等到能发的钱都发完,我呆立在熙攘的桥面中央,久久不愿离去。
周围路过的人似乎觉得我很挡路,纷纷投以嫌恶的眼光。
此刻的我别说计程车的车资,身上连坐地铁的车费也没有,只能徒步回家。
雨,开始下了。刘谧香急忙从包包里拿出蓝色的折叠伞,我才发现原来我把雨伞忘在餐厅里。无所谓,管他身体会淋湿还是会感冒。
“这样下去会浑身湿透喔。”刘谧香边说边将伞撑高,示意我躲进伞里。
“你也看到了吧,我就是想要淋个痛快。”我说。
“是吗?”
语毕,她把伞收了起来,放回包包里。
淋成落汤鸡的我身后,就这样跟着淋成落汤鸡的刘谧香。
“你不需要跟着我淋湿喔。”
“你也看到了吧,我就是想要淋个痛快。”刘谧香说道。
随她高兴吧,我的背影应该如此低诉着。
直到发现一处能稍挡大雨的公车站,我才决定暂且躲雨。上方倾垂的路灯像是偶尔想起来似的,不断地闪烁着。
甫坐下,一股难以抵挡的睡意突然来袭。我想比起身体,精神上更想要好好地大睡一场吧。
我应该只睡了几分钟吧,身体的湿冷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刘谧香就睡在身边,两手抱着膝盖,瑟缩着身体取暖。
她还真是可怜,为了我这番近似愚蠢的行为而遭受池鱼之殃。
为了避免吵醒刘谧香,我轻轻地站了起来,环顾周遭,发现一处年久未用的活动中心。虽然称不上干净,但电力应该不成问题,玄关与和室也都没上锁。
我走回公车站的板凳,将沉睡中的刘谧香抱了起来,往活动中心走去。
远比我浅眠的刘谧香怎么可能会没有因此醒来?
然而直到最后,刘谧香仍继续装睡。
那是间充满腐朽木板臭味的房间。和室的角落里,叠了一座像小山的坐垫,确定没有虫子埋伏后,我将几张坐垫叠起来铺在地板上,让刘谧香睡在上面,自己则是在稍有距离的位置也如法炮制,当成睡床使用。窗边还有像是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蚊香,我掏出打火机将它点燃。
雨声仿佛唱着摇篮曲。
我又像平常一样,开始执行睡前的习惯。
眼皮里,映着最美丽的风景。
我将梦想中的世界从头到尾想像了一遍。
不曾有过的回忆、不曾抵达的“某处”、不知是过去还是未来的“某时”,全在此刻一幕幕地幻想一遍。
从五岁开始,这个睡前习惯不曾一天间断。
该不会是这份充满少女情怀的习惯,才让我迟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吧?
但也唯有保持这份习惯,我才得以与这个世界妥协。
夜半骤醒的我,感觉到那是场每逢失意就突然现身的希望之梦。
假设一切都是梦,那绝对是一场令人羞耻的梦境。
假设梦里的一切都是现实,老实说,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了。
腐朽木板上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全拜她身上的香味之赐,我不用转头也知道蹲在枕边的人是刘谧香。纵然是在如此炎热的季节,刘谧香的体香仍像冬季清晨那般清新澄透。
我刻意闭着眼睛。不知何故,总觉得这么做符合现在的情景。
她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我的头。
我想应该不到一分钟。
过程中,刘谧香似乎轻声说了些什么,却全被窗外的雨声遮蔽。
半梦半醒的我是这么觉得的。
刘谧香的存在,到底带给我多少救赎呢?
假设没有刘谧香陪伴,此刻的我早已陷入何等绝境?
所以我告诉自己,从今尔后,绝不能再带给她麻烦了。她的陪伴,全是工作所迫,她的温柔,也只是因为我是个将死之人,绝非对我有任何好感。
我不该再对她有任何错误的期待,这种期待除了会让自己遭受不幸,还会连带地拖她下水。若让她背负不必要的罪恶感,我的死亡只会成为一场拖棚的歹戏吧。
就成熟地面对死亡吧,回到那个不对他人有任何期待、封闭又平稳的生活里,然后像只猫躲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安静死去。
是的,我暗自在心里立下这份决心。
翌晨,蒸腾的暑气迫使我苏醒。窗外有群小学生正做着收音机体操。刘谧香早已起床,一边以口哨吹着妮娜·西蒙,美国人权运动时期的重要女歌手。)的《IwishIKnewHowitWouldFeeltobeFree》的旋律,一边收拾坐垫。
虽然睡意未消,这里毕竟不是久待之地。
“回家吧!”刘谧香开口问我。
“啊,回家吧!”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