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层剥开金橘,它白色的脉条,攀爬在漫出金色的如流水般的果肉上。
我低头,坐在他的床边,仔细为他剥开金橘。他伤的比我重,虽然已经休养了几天,看起来仍旧是很虚弱的模样。他靠着床头的铁板坐着,眼睛微微闭起来,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在想些什么?这么费心。”我挑出一瓣橘肉,碰在他的手背上。
他不再闭上眼,瞧着我,把橘子接过放在桌上。他缓缓地说道:“没有什么,可能是休息久了,人也不大精神了。你不如扶我到院子里走一走,也陪我散散心。”
我抬眼望了望窗外,天空泛着旧书页的灰黄,两只乌鸦从瓦房腾飞到天空中。
“已经很晚了,外面潮气太重,仔细着凉了。你现在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可不能这样随意走动,还是安心休息吧。”
他浓密的眉忽然间舒展开来,笑道:“不碍事的,有你在,哪里会有什么伤病。倒是你这几日照顾我,人都变得憔悴起来。扶我起来走走吧,我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我见拗不过他,只好顺了他的意。拿起床上的灰色厚外套,给他披上。
黄昏的医院里,并不见许多人影。我和他并肩走在小石子铺成的路上。绿色的青藤攀爬在红色的砖墙上,在夕阳里映出一层浅灰色的阴影。
我想着他既然有话对我说,就暗自等他先开口。
“清平,偶尔我会觉得,自己是茫茫尘世里的一粒微小的尘埃。爱与恨,都是这颗尘埃所有的情感,即便它们微弱渺小到无人察觉,它们仍然是我的全部。守着爱恨,只等着某一天,某个人悄悄走进心里。怀着这样的盼望,看着每天的日出日落。哪怕最后不能有一个好的结果,仍然是这样暗自盼望着。”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我们是认识了很多年的好友。我安静地听着他吐露心声。风把额前的发吹的鼓鼓的。
“南京真是一个让我既爱既恨的故土,我是一半的中国人血统,一半的日本人血统。我的母亲是一个日本女人。父亲远渡重洋时,在日本结识了她,之后便有了我。但我是多余的,我是私生子。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踏上中国的土地,最后还是死在了日本。在我五岁的时候,因为我是苏家唯一的男丁,才被忽然想起来,接到了南京的大宅子里。宅子里的女人很多,有三房太太。大太太不能生育,她便使着法子让二太太,三太太也不能生育。那时我的到来,是极不受欢迎的。我被扔到柴房里,透着门缝望着狭窄的天空。饿了,病了,也没有人心疼。那时我想过死,但更多的是幻想,幻想着,或许某一天,某个人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轻轻说一声——你还好吗?为着这样心愿,我活过来了。”
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尘埃,我仿佛能瞧见,那间窄小的黑暗的柴房里,男孩瞪着一双大眼睛,扶在木门板上,望着灰色的天空。他总是让我心疼,让我流泪。
我伸出手,挽住他的手掌,十指紧扣。我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还好吗?”
他将我的手托在胸前,温柔地说道:“不管你是林鱼儿,还是林清平。此刻在我面前的,仅仅是一个爱我的女人。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说离开,就这样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天荒地老,与卿归,细水长流,与卿语。”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不问前程,不求因果,爱了就爱了。哪怕这份爱里,包含着绝望,是粉身碎骨的劫数,我也愿求得心里片刻的安稳。”
我没有法子,克制住自己,爱上他。
他抱住我,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
医院里的长亭,是用白色大理石修筑成的回廊。在亭的上面,总会冒出几株牵牛花。我们朝着夕阳,坐在亭子上。晚霞布满了远方的天际,仿若黑夜里燃烧的最后一丝火焰,凄绝美艳。我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仿佛是一生的光阴。
“阿苏。”我轻轻地唤道。
“在的,怎么了?”他轻轻地说道。
“我们真的能够永远吗?永远,没有尽头的永远。”我望着一朵紫色的牵牛花,它骄傲地朝着天空盛开。
“别怕,你只管握紧我的手,我会拼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永不分离。”他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满是溺爱。
太阳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慢慢地沉下去。大地被黑暗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