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秋对着电脑，眼前闪出晓静的影子，忽然想起《烟灰》来。
那是当年一群中文系的学生鼓捣着拍摄的微电影。景秋莫名其妙地在里面演了个小角色。跟他演对手戏的，正是晓静。
于是，从电脑里调出《烟灰》来看。这部片子，他在每台电脑里都留了一份，但很久没打开看过了。甚至可以说，很久没有记起过了。
让景秋感觉难以接受的，是电影中过于真实的青春表情。就像今夜，在屏幕上看到另一个自己，那么年轻，那么青涩，有种穿越感。一切都那么陌生。
景秋也不爱给别人看，尽管他喜欢跟人说，“我也是演过电影的人。”如今，校园微电影已经不算什么了。但八九年前，那可是稀罕事，很值得吹嘘的。
《烟灰》这部片子，虽然粗糙，却也有种混乱的美。看的人免不了笑得前仰后合，因为太矫揉造作了。对景秋来说，这部片子作为一段青春的记忆，自然有其价值，但也仅此而已。
电影的取景，百分之九十在学校。演员阵容是导演临时拼凑的，大都是中文系的同学。与时下流行的缅怀式青春叙事不同，那时候大家都还年轻，热爱的是广阔的生命和现代艺术，压根儿不满足单单讲几个青春爱情故事。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可是，当事人真的活到那个“当时”，追忆不仅无益，而且无趣。此刻，景秋在椅背上靠着，双脚搁在桌面上，看着曾经无比熟悉的环境，以及生活其中的人们，恍如隔世。
追忆是种失败的认识论。
今年五月，景秋陪老同学回学校追忆青春。二人来到曾经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只见几幢新楼拔地而起，把他们的青春记忆铲除得一干二净。同学不禁感叹，“古人说，‘物是人非事事休’，现在倒好，人非物也不是了。”
景秋心说，就算找回来，也不过是一段狼狈的过往而已。嘴上安慰他说，“所幸你当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地方还在，要不咱们去河边、山坡和小树林看看？”
同学说，“唉，老子大好的青春被你糟蹋成这样！”
这部片子里的男男女女，毕业以后各奔东西。景秋一个个数过来，如今，基本都断了联系。有些人还能在朋友圈看见，但都是隔空凝望，并无交流。还能约出来聊聊天儿的，只剩下晓静了。而她，还是今天下午偶然遇见的。
有位朋友对景秋说，人生就像乘火车旅行。你坐在那里，一会儿看风景，一会儿看旅伴。风景变换，旅伴也在换。每到一站，火车停下来，总会下一批人，也总会上一批人。火车就这样不断地开，带着你一路向前，直到生命的尽头。这样单调、乏味的旅行，要是不换换风景和旅伴，就太可悲了。
不知道这套理论如何解释邂逅这回事？
景秋跟晓静是在拍《烟灰》时相识的。在复杂的多线叙事中，他们俩的故事，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支线。
那时候，晓静还是刘阳的女朋友。她在片子里演男三号的女朋友，相当于女五号吧。故事讲的是，景秋饰演的男六号挖了男三号的墙角，抢走了他的女朋友，导致他投入了男一号的怀抱……
景秋看完自己和晓静出场的段落，发现时候不早，便关了电脑，回房睡觉。躺在床上，一闭眼，那些青春的面影就在面前飘来飘去，挥之不去。他拉起被子蒙住头，有种轰然老了的感觉。
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于是，起来上了个厕所，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给晓静发微信，“看了《烟灰》，睡不着。”
发送过去，才发现不合适：凌晨一点钟给别人发信息，太莫名其妙了。想撤回，又下不了手。直到过了时间，消息无法撤回，只好把手机扔在床上，蒙头睡下。
“你那里有吗？”晓静回复说，“拷给我。”
景秋赶紧爬起来回复，“没问题。还没睡？”
“我要配合美国那边的客户，”她在电脑上用微信，文字一串一串地出，“现在是工作时间。”
“对了，你做国际贸易的。”
“别取笑我了！我就图个自由，不用朝九晚五地上班。还记得我的口号吗？‘不自由，毋宁死。’”
景秋还没想好怎么回复，晓静那边又说，“大半夜看片子忆旧，真有情调。我都快忘了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跟今天的样子差不多。”
“哄我开心啊？”晓静回复说，“快十年了，换了一代人，样子怎么可能不变？不过，还是变了好，反正我不太喜欢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景秋摸了摸脑袋：这句“不太喜欢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不明白，不敢贸然回复。
正想着，晓静又发过来，“要开工了。早点儿睡吧，晚安！”
景秋只好回了个微笑的表情，扔掉手机，躺下睡觉。断断续续的浮梦一直来侵扰，一夜浅睡过后，却什么也记不住。
清晨，被窗外早起的鸟儿吵醒。景秋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听鸟儿呢喃。点亮手机一看，时候尚早。蒙头再睡，却又睡不着，只好爬起来躺着。窗帘透出微光，手机上显示今天多云。玩儿了会儿手机，脖子酸疼，便起床洗漱。看老唐还睡着，轻轻带上门，出去买早点。
天色昏沉，景秋穿过楼前的小道，被一株桂花香到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向来不喜欢香气过浓的花。比如，故乡秋天漫山遍野的野菊花，还有苏州此时无处不在的桂花。
在他看来，过于浓烈的花香，就像一场太直接的表白，失去了它的应有之义。提起秋天，人们总会联想到“草木摇落”的萧瑟，却往往忽略了它浓烈、绚烂的一面。
重口味在哪儿都不受待见。想到这里，不觉莞尔。
景秋走到卖早点的铺子门口，才想起应该带老唐下来吃的。但既然走过来了，便胡乱买了几种点心，晃荡回来。到家一看，老唐已经起来了。二人便坐在餐桌前，喝果汁，吃点心。
老唐说，“这生煎包子真不错！”
“这家生煎包名声在外，排队买的。景秋递了个烧饼给老唐，说，“你尝尝他家的烧饼，也是‘舌尖’的水平。”又问，“今天有什么安排？”
“今天要去见两个研究生时候的同学，约好了一起吃饭。”老唐啃着烧饼，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景秋笑道，“是那种‘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的同学？”
老唐说，“可不是！如今一个个混得风生水起，都不是吴下阿蒙了。”
“但你‘带头大哥’的地位是无可取代的。”
“唉，”老唐叹道，“我也就年龄能‘带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