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58°
正午的太阳恹恹地吊在针叶林的头顶上,虽然已经是四月末,阳光却依旧没什么威慑力。林子里偶尔会有斑驳的大猫出没,不知是猞猁还是花豹。气温倒是有了一些回升,可怜的弗洛米奇暂时不必担心自己被冻坏了。前方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到博洛戈耶的轮廓,浅灰色的城市边缘在一点一点地浮出地平线。
博洛戈耶的发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过境的尼古拉耶夫斯基铁路,也就是今天的圣彼得堡-莫斯科铁路。1851年11月2日,由首都彼得堡开来的的蒸汽机车第一次打破了这里平静的渔猎生活。但对于这座小城为数不多的居民来说,铁路带来的并不是繁华,刺耳的汽笛和无魇的商人充塞了他们的感官。或许从这条用农奴的生命浇筑的铁路修建伊始,那累累的白骨就让人心寒。
一个甲子倏尔过去,几代人的更迭虽不至于让小镇的人们忘记从前渔猎为生的日子,却也足够适应当下的过活了。得益于毗邻两大首都的连接线,纵使俄国的轻工业不是那么发达,这里的居民已经可以享受到“大城市的生活”了。无论是伏特加还是白面包,甚至是咖啡和蔗糖,你都可以在食品店买到,这对吃腻了冻鱼和腌肉的小镇居民来说实在难得。真希望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
只是今年的天气冷的过分了。往常,四月末的特拉维亚河沿岸灌木已经发芽,为数不多的阔叶植被也开始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沿着河边甚至可以看到一两只洄游的秋白鲑。但这几天别说看到溯河洄游的鲑鱼“跃龙门”,就连杜鹃和夜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在这样平常却又不平常的日子里,阿列克谢的马车驶进了这座小城。
“这里有点儿不太一样哎。”凯瑟琳把大大的抱枕顶在头上,遮住从窗外透进来的视线,小脑袋趴在玻璃窗底缘观察着外面的世界。她是从敖萨德转道俄国腹地的,一路上经过的城市多多少少都染上了革命的颜色。与那些“电报革命”后迅速响应的工人社区不同,这座小城里的气氛要冷淡的多,一点也没有夹在两大苏维埃之间的样子。
阿列克谢虽是东道主,但他对于俄国社会的见闻比起这两位“外国友人”实在多不到哪儿去,自然就没发现哪里不同。倒是坐在一旁读报纸的弗朗西斯听懂了小女孩话里的意思,“大概跟这里居民的生活方式有关吧?苏维埃的主张对那些无产阶级和社会底层的贫农是很有号召力的,但对于生活还算富足的人来说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听说临时政府已经号召农民多种地来增加粮食产量,可城外那一大片空闲地却没有耕作过的迹象。既然土地对于他们都没甚诱惑力,苏维埃的主张自然得不到推崇了。”说着他把报纸放到一边,挑起窗帘朝外看了几眼。
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杂货店门前有三五个人凑在那里。不知什么原因,这座小城的居民并不热衷于“革命”,似乎对政治有着本能般的抵触。在革命标语已经贴满各大城市的角落,游行示威成为生活必需品的今天,这里显得有些“落后”了。
阿列克谢本想告诉他:临时政府的农业部长、社会革命党人切尔诺夫本身就在“破坏”土地改革的实施,再加上今年的寒冬,这些才是出现空闲地的原因。不过想想弗朗西斯说的其实也没错——电报革命之后确实只有工人和士兵迅速响应,广大的俄国农村其实热情并不高——便吩咐马车夫找地方填饱肚子。弗洛米奇在打听了几个路人之后把他们带到了一家生意还不错的面包店。可阿列克谢这几天注定是衰神附体,刚一下车就看到几个穿着套头衫的家伙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弗朗西斯和阿列克谢对望一眼,暗暗戒备起来。谁成想人家连句话都没搭,瞅了几眼这俩傻傻的体面人,就把他们晾在一边直奔面包店去了。只留下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么在风中凌乱着。
不过事情好像还没完,这四个一脸“我是坏人”样子的家伙自称是粮食委员会的代表,他们到这儿来当然是为了这家面包店。在农民代表苏维埃和临时政府的支持下,临近首都的几个省都成立了土地委员会和粮食委员会。然而他们的工作在博洛戈耶开展得很不顺利,这里的人顽固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这次他们找来了士兵代表希望说服面包店的老板接受他们的监管。
从1915年开始,沙俄就经常性地遭遇粮食危机;二月革命之后,渴望土地的农民对贵族和地主的洗劫更加重了这一情况。可是在彼得格勒的工人每天只能配给1磅半黑面包的时候,这里的货柜里却摆满了白面包。天哪,看那只面包里居那厚厚的黄油!这小地方的生活简直太帝国主义了,一定要打包…哦不,一定要纠正这种极大地浪费。不能再看了,谢尔盖觉得自己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位士兵代表狠狠咽了口唾沫,开口道:“我是莫斯科省委员会派来的士兵代表,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工作。您也知道现在大城市都面临着粮食紧缺,我们需要100普特的面包,50卢布现付。”
“您是在开玩笑嘛,1卢布就要两普特面包?”
阿列克谢他们晚一步进了这家面包店,刚好听到士兵代表跟胖子老板的对话。听士兵代表说话的语气,阿列克谢都快要以为这是一桩公平的买卖了!他看看面包店老板那猪肝色的脸和弗朗西斯一脸蛋疼的样子,真想上去拍拍那哥们儿的肩膀来句“嘿,醒醒”。1美元都不一定买得到这么多面包,在如今的俄国1卢布就想买这么多粮食还是趁早洗洗睡吧。
胖子当然不会答应这么过分的“请求”,几番争论之后这些衣冠楚楚的强盗有了动手的意思,谢尔盖则掏出一把M1895左轮自顾自地擦拭起来,意味不言自明。老板求助似的望向弗朗西斯,可这位体面人却完全无动于衷。失落的店主只好屈辱的接受了他们的无理要求。
遭到“打劫”的店主再没心思招待客人,况且刚刚几人袖手旁观的举动肯定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阿列克谢只好简单买了几只面包带回车上去。虽然他们有自己的苦处——在这里掺和进去不免有暴露身份之虞——这样的不作为还是让他良心受谴。
“这样的事你是制止不了的,就算我们今天打发走了那些家伙,过几天他们还会再来的。”凯瑟琳瞧见阿列克谢闷闷不乐,伸出一只小手在他眼前晃晃“何况你不是偷偷塞了100卢布给那个大胖子吗?”
阿列克谢抬头迎上凯瑟琳那促狭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被她这样一闹,阿列克谢心里好过了不少。是啊,类似的现象在革命所及的地方都在上演。农民在长期的压迫后突然获得了无限制的自由,直接后果就是农民开始不受约束地扩大自己的财产,他们往往以几分之一甚至更低的价格从贵族和地主手中购买粮食、土地。自己帮得了一桩,帮不了所有,这是旧的社会制度崩坏后的必然,阿列克谢只能祈祷在俄国弥漫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尽快结束。
“快点开饭啦,我要饿死了。”凯瑟琳把她心爱的抱枕砸到阿列克谢头上,叫嚣着“给我把鱼子酱交出来,我已经闻到味儿了,你这腐败的沙皇贵族。”
味儿当然是没有的,不过鱼子酱是真的有。亏得今年的冷天气,阿列克谢临行前带上的几小瓶黑鱼子酱得到了很好的贮存,0.6磅的小瓶子在冰块里睡得很安稳。供应皇室的马洛索鱼子酱品质自然没的说,相信酿出这些鱼子酱的那条Beluga鲟鱼的年纪超过了车厢里三个吃货的总和。
鱼子酱和伏特加真是绝配,好久没有吃的这么开心了。喂饱了肚子的弗朗西斯咂咂嘴,起身去电报局给彼得格勒拍一封电报,便让凯瑟琳乖乖在车里等着,还使了个眼色要她看好阿列克谢。凯瑟琳冲他狡黠地笑笑,那样子就像一只偷到鸡的小狐狸。偏生弗朗西斯一点没起疑,只当凯瑟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放心得离开了。但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傻眼了:马车夫和两个小家伙都不见了,只剩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冷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