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这天气怎么又冷起来了。”马车夫弗洛米奇使劲儿缩了缩脖子,低声咒骂了一句。几天前,他在彼得格勒的大街上被几个士兵拦住,问他需不需要一份2000卢布的差事。他吓了一跳,2000卢布几乎是二月革命前一个中产者几个月的薪水了。虽说这段时间工厂大量停业导致物价上涨,卢布已经贬值了不少,但这样巨大的数额还是诱惑他接下了这趟赶车的活儿。
跟弗洛米奇往常见到的四轮马车不同,这似乎是一辆专为长途旅行设计的冬季马车,封闭的车厢很好地抵御了从北冰洋上吹来的寒风。不过四月的户外温度对于驾车的人来说就不那么友好了,当弗洛米奇听说这位客人要到莫斯科去的时候真想扔下缰绳就回家。他瞅了瞅几个士兵背在身后的步枪,又对着厚厚一沓钞票吞了吞口水,默念了几句“冲动是魔鬼”才让自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不过跟他预想的悲惨征程不同,车厢里面那位“小贵族”似乎一点儿也不急,每天早早就要他找临近的村落歇脚,晚饭还会给他一杯伏特加暖暖身子。所以弗洛米奇对这位漂亮又慷慨的小雇主还是很满意的,非要找点儿碴的话就是这孩子脾气有点古怪,安安静静不太爱说话,一点儿也不像自己的儿子那样每日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
“先生,再往前一小段路是不是就到博洛戈耶了?”阿列克谢敲了敲车厢前窗,旋开玻璃问道。
弗洛米奇听到小雇主叫他,像只大鼹鼠一样从衣领里探出头来,顶着红红的大鼻头想了想:“大概还有10俄里吧,中午之前我们就能赶到。”
“劳烦了。”阿列克谢关上窗,心想既然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到,便打算小憩一会儿。才合上眼,车厢就猛地向前荡了一下,翻看后随意搁着的十几本书也瞬间从一摞变成了一堆,阿列克谢只好先起身收拾散落的书册。平日里弗洛米奇驾车很稳,温一壶茶或咖啡都不必担心溅出来,这样急的刹车还是头一次。阿列克谢把车厢稍稍打理了一下,正打算问问外面发生了什么,透过玻璃窗就见弗洛米奇和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在交谈。
路边停着一辆很普通的福特T型车,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叼着根雪茄倚在车门旁。这种车型不仅在美国卖得火热,俄罗斯人也很喜欢这种简单可靠的设计,花园广场上经常能看到它的身影,不过在这样的乡间小路上出现这样一辆不应景的汽车就有点不寻常了。
见阿列克谢投来探寻的目光,弗洛米奇用略带歉意的口气答道:“让您受惊了,这位先生似乎是车子出了点问题,想要搭您的马车赶去博洛戈耶。”
听马车夫这么介绍,弗朗西斯也摘下礼帽,略略弯腰算是问好,“是的,如您所见,希望您能把我们送到博洛戈耶的车站去。”
阿列克谢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中年人似曾相识,想了好一会儿却也没想起是在哪里见过。从相貌和说话时的神态来看应该是美国人,不过俄语的发音倒是很地道。至于中年人想搭顺风车,阿列克谢相信对方绝对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就算他开口拒绝,眼前这位体面的大叔也会强迫马车驶向火车站。谁让自己是个小孩子呢,阿列克谢在心底哀叹。不过捎他们一程也无可无不可,反正自己也是顺路,正好看看这个美国佬在这样动荡的时候跑到俄国来干什么勾当。阿列克谢刚要开口答应让这位大叔和身边的小女孩上车……等等,这个小女孩是哪里来的?
刚刚阿列克谢只顾着消化眼前的信息,神游天外,愣在那里好一阵儿。弗朗西斯本就对强迫一个小孩子的做法感到羞耻,也就由得阿列克谢慢慢回神。十四岁的凯瑟琳可不会在意这些,她围着马车转了两圈,发现这辆大的像个小房子的马车虽然看上去有些老旧,但整辆车的木料磨损程度非常轻,车轮上居然还雕了双头鹰的花纹,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而凯瑟琳一想到马车上那个男孩子一副文文静静很好欺负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小博物馆又可以添一件不错的物什了,正好可以把大厅里父亲那辆丑的不像话的戴姆勒原型车给换掉。于是她从弗朗西斯身后钻出来,“叔叔,你这样太啰嗦了。”
她抚了抚总是跑到耳边来淘气的绒领,右手轻拍几下胸口,像是在为自己打气,然后用她那婉转稚嫩的语调把阿列克谢吓了一大跳。“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被绑架了,你的马车现在是我的了。”说完见他无动于衷,凯瑟琳便嘟着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短管左轮,示威似的对着阿列克谢晃了晃。
弗朗西斯几乎绝倒,戴维森的这个小侄女真是无法无天,汽车刚一抛锚就开始楚楚可怜地缠着他问俄语“绑架”怎么讲。亏得他还以为是小姑娘害怕,不仅好心安慰她一番,还教她绑架这个词的发音和语法,结果转身她就去绑架别人了,自己倒还成了她的帮凶,还有这把手枪是什么时候到她手里去的!一定是戴维森这家伙,难怪他一副有好戏看的样子。
阿列克谢也是哭笑不得,他一路上想过许多被革命党抓住时脱身的途径,不成想到头来被一个小女孩给“绑架”了,起因似乎还是他的马车。不过凯瑟琳的眼光倒也不差,这辆马车是亚历山大三世还是大公的时候订做的,前段时间米哈伊尔叔叔费了老大心思才把这件艺术品做旧得像是落魄小贵族家的品味,连大部分玻璃窗都用木头封起来了,只留了两叶采光。
不过这样的手法也就糊弄糊弄不懂行的门外汉,眼前这个眼睛里透着莫名神采的小女孩大概就发现了什么端倪,现在她正拿着一把连击锤都没有放倒的左轮试图证明自己被她绑架了。阿列克谢很确信她连扣动扳机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她眼中那流淌着的笑意让人有些不忍破坏她的好心情,阿列克谢对这样的调调简直毫无抵抗力。于是他只好求助似的看向弗朗西斯,希望他能终止这场闹剧。
弗朗西斯耸耸肩,轻咳一声从凯瑟琳手里抽走了手枪,扔给了等在路边的戴维森,然后向阿列克谢伸开双臂示意自己已经没有武器,以此来表达自己的诚意。
阿列克谢见事情已经没有了回绝的可能,索性让开身子邀请他们上车“很荣幸与你们共度一程。不过可能有些挤,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请上车吧。”
弗朗西斯回头跟戴维森交待几句,转过身时却发现凯瑟琳已经跑到车上去了。小姑娘还赌气似的对着弗朗西斯哼了一声,故意扭头不看他,显然在埋怨弗朗西斯弄坏了她的恶作剧。但这没有影响到她的好心情,两眼放光的凯瑟琳一进车厢就霸占了原本属于阿列克谢的位置,厚厚的软软的抱枕让她无限怨念起汽车那硬邦邦的皮座椅,那舒服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把脸蛋贴在上面蹭了蹭,吹弹可破的小脸几乎要陷在抱枕里。弗朗西斯几分钟后也进了车厢,阿列克谢便示意弗洛米奇不用担心,继续往博洛戈耶走就可以了。
马车总算是继续上路了,宽敞的车厢里容下3个人并不算挤,但气氛却有些微妙。脱掉了外套的凯瑟琳将一头漂亮的金色卷发披散在肩上,肆意的享受着原本属于阿列克谢的旅行生活。弗朗西斯和阿列克谢则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更多的是小心的试探着对方。阿列克谢刚刚隐约听到了“威尔逊”、“单方面媾和”、“李沃夫”这样几个敏感的英文单词,这样的词汇出现在这个美国大叔跟同伴的交谈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他大概猜到这位大叔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