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
10月的博洛戈耶已经有了冬的迹象,这座因尼古拉耶夫斯克铁路而渐渐发育的小城像往常一样迎来了开往莫斯科的列车,老站长伊万诺夫也照例提着昏黄的煤油灯等候机车进站加煤加水。1923年的时候,这条铁路被更名为十月革命铁路,第二年北方首都彼得格勒变成了列宁格勒,这几年宽轨上跑的蒸汽机车也换成了新的“红箭号”,但老伊万的日子多少年也没甚新花样。
“嘿,老爷子。这鬼天气您怎么还亲自出来呢。”听到有人搭话老伊万回过身,借着手里的煤油灯,看到几个出来透气的年轻军官。说话的人约莫30岁,穿深灰色军大衣,光线太暗看不清脸。尽管这时的工农红军仍未恢复军衔,领章上的职务等级和缀着的兵种符号也被裹起来的大衣领遮住,但老伊万凭借呢绒大衣和高毡帽还是可以揣测这撮儿人的身份。
“怎么,别看我一把年纪,可身体棒着呢!”他胡子上下跳跳,“我把小崽子们都派出去检查铁轨了,入冬之前不把全线查一遍我不放心。”
老站长的话有些不实,从沙皇时代的公务列车开始,这条连接两大首都的圣彼得堡-莫斯科铁路就经常有大人物来往,为了确保安全,车站的站长每每都要亲自接站。但年轻的伊万诺夫在还是调度员的时候,就因为人机灵会说恭维话而被站长带在身边。渐渐地,只要有列车途经博洛戈耶,站台上总能见到伊万诺夫的身影。几十年过去,年轻的调度员已经熬成了站长,这样的画面却在一幕幕重复上演。
阿列克谢看到老人那一大把花白胡子微微有些触动,他是知道博洛戈耶小站这个“传统”的,18年前他两次途经这里都看到那时还是调度员的中年人远远地与列车作别。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再见,这不禁让他记起那并不如烟的过往。想到这些,他对老爷子就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您身体当然好得很,俄国人民可舍不得您这样可敬可爱的人。您在这儿干了不少年了吧?看上去您有点面熟,说不定我小时候还见过您呢。”
老头狐疑地看了看这个很会说漂亮话的高级军官,“俄国人民”这样的说法好久没听到过了,那时候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调度员,就为了给站长留个好印象,每天努力装出一副勤勤恳恳的样子,不过好歹那个老鬼退休时把位置让给了自己…这样不光彩的往事老伊万不愿再提,他沉吟了一阵子,“记不清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在车站干了不少年啦。同志,我们为苏维埃事业奉献是不求回报的。”
老站长一句突兀的口号让阿列克谢一愣,自己又说错话了?回国以来他始终无法很好地融入这个赤色的故园,平日里不自觉就会说些“奇怪”的话,毕竟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罗曼诺夫家的血,要他在苏联找到归属感实在太难。可想想自己好像也没出什么问题嘛,真是奇了怪了,马屁都不好使了?
得,没什么好说的了,阿列克谢干脆掏出一包香烟,塞给老站长,简单寒暄几句就回了车厢。
二战前苏联并没有制造过西方样式的卷烟,就连用纸卷的烟都是稀缺货,所以伊万诺夫并没有马上辨认出这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里装着香烟。不知道当老伊万弄明白时会作何感想,是拿去换伏特加解解馋呢,还是搞几只白面包改善下生活?毕竟在轻工业不发达的苏联,这样一包香烟也算是价值不菲了。
双层玻璃将夜色下瓦尔代的针阔混交林隔在车窗外,也将刚刚那点儿不愉快留在北地的寒风中。回到车厢,阿列克谢将大衣搭在沙发背上,随手把帽子扣在桌上,仰头栽进沙发里。
“哟嚯,不是出去透气了吗,怎么弄了一副衰样?”半躺在对面的图哈切夫斯基抬头看看他。
阿列克谢起身倒了一杯咖啡,不轻不重地搁在他面前,“看你的书,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但已是不惑之年的图哈切夫斯基显然不打算放过他,直接将“元帅”的修养丢到西伯利亚,他略一颔首,嘴角露出笑意:“我听说你就是在这儿投入美利坚怀抱的?那时候你也真逊啊,被一个小姑娘拐到美国去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逃亡中的皇储与恶魔小公主的初相遇,这桥段不谱成爱情歌剧真是可惜了。”
面对这样的调侃,阿列克谢表示很无奈。回国几年的相处让他明白眼前这个即将晋升苏联元帅衔的家伙完全就是个老不修。平日里他周周正正一副红军统帅的官样,但捉弄起人来两眼泛着贼光,鬼点子损招一个接一个,真教人想打他一顿。
“你下个月的雪茄是不是不想要了?”阿列克谢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整天这么口无遮拦迟早让内务部的人抓住尾巴,现在你得称呼我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拉夫罗夫,请不要再提罗曼诺夫!还有,我去美国跟爱情可没什么关系,当初在里加你不也被她治得服服帖帖?下次拍电报我会把你一路上对她的赞美原原本本转达给她,我想那位女魔头很乐于听到你的问候。”说完阿列克谢还对他眨眨眼,摆出一副“来求我啊,求我我就放过你”的样子。
图哈切夫斯基完全不吃这一套,轻咳一声:“罗曼诺夫同志,你要清楚你是以在上校的身份威胁一位苏联元帅。我相信以凯瑟琳女士对爱情的忠诚和对革命的支持,我下个月的咖啡和雪茄肯定会如期到货的。”
“MyGod,你到底是不是无产阶级革命者,活脱脱一副剥削阶级嘴脸啊。”
图哈切夫斯基好似听到了最真诚的赞美,笑眯眯地回道:“很明显我是被你夫人的资本主义糖衣炮弹给打中了嘛,你都跟资本家沆瀣一气了,我就这点儿小爱好有何不可嘛。不过我的本质还是好的,你看亲爱的约瑟夫都要晋升我为苏联元帅了。”
“少自欺欺人了,你真的相信斯大林授你个元帅衔就跟你相逢一笑泯恩仇?”阿列克谢撇撇嘴,“从华沙战役你就跟他结下梁子了,以前是有列宁罩着你他拿你没办法,现在他可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至少他最近拿我没办法嘛。”图哈切夫斯基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啜了一口,“不过他迟早会动手的,党内的老同志被他收拾了个遍,也该轮到我们啦。我这次到莫斯科得和布柳赫尔谈谈,我们这些红军里的“老东西”明显碍事儿了。不要看斯大林对我的军事改革不遗余力地支持,只要牵扯到权力斗争,马上就六亲不认,更别说还有叶若夫这条疯狗整天打小报告。”
“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了,等明年开春我就安排你去海参崴。最近机械派跟骑兵派吵得不可开交,前几天的军事会议上我要求加速新型坦克研发的提议又被延后了,那帮哥萨克出身的老顽固就知道抱着经费不撒手,你到远东更能有所作为。至于我…还不能走。”
几句话讲完,气氛有些凝重,图哈切夫斯基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能走,只是对着托尔斯泰新寄来的手稿兀自出神。阿列克谢发觉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透过夜将针叶林染了一层淡淡的白。机车这时候也缓缓动了起来,微微震颤着的车厢将阿列克谢的思绪慢慢拉回了1917年,月台旁的那盏煤油提灯也在风中晃啊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