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一个戏子,一个纨绔子弟,因戏结缘,他信一见钟情,她却不信他的情能敌得过门当户对,故人归乡,为她指点迷津,她终于肯信他,他却又因为往日的流言不信她爱的人是自己……
“你从来就没有信过我,从来就没有!秋尚德,我恨你!我恨你……”
被伤透了心的她,至死都不愿再承认自己爱他……
正文:
“梅姑娘,该梳妆上台了。”
“嗯。今日唱哪一出?”我轻轻地拿起妆台上的眉笔,描眉描得仔细,嘴角一如既往地晕染着薄凉的浅笑,多少年了,这份薄凉都未曾改变分毫,古言道“戏子无情”,我大概就是这句话的代表人物,情为何物,我从来未尝过。
那小厮低头恭敬地道:“回梅姑娘话,是文先生当年写的最好的那一部‘戏里如真’”
文先生的戏?心一颤,手一顿,眉笔停了下来,自文先生走了以后,我从未唱过这部戏。不是我不愿唱,而是……除了文先生,再也无第二人有他那般深情的双眸;
除了那双深情的双眸,再也无第二种眼神能让我入戏入深。
放下眉笔,我问:“何人点的?”
“回梅姑娘,是秋府的秋公子。”
“你去回秋公子的话,不唱!”
在这江南的坊间,名声在外的花花公子非属那秋府的秋尚德不可,我向来不喜那些自命风流的公子哥,往日无论什么戏曲,只要是这类人点的,我都是一口回绝,今日,依旧如此。
“为何?难道梅姑娘以为本公子唱的戏不如当年的文清慈?”秋尚德用折扇挑开帘布走了进来,小厮见状退下,秋尚德走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从镜子中与我对视,眼神含笑,略带轻佻,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视线未移,他低头在我耳边吐着热气道:“文清慈剧写得好,戏也唱得好,本公子虽不会写,可本公子戏唱得也不差,你为何总是对我一副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呢?嗯?”
秋尚德的语气暧昧无比,即便是性情薄凉的我,也禁不住脸红了起来,好在脸上早已抹上厚厚的胭脂,外人无法察觉罢了。
秋尚德言罢,我才注意到他此刻穿的一身戏服,只是清秀的脸上还未上妆。从来不知这风流不羁的花花公子也有喜欢唱戏的,今日可真是长见识了。
我坐在凳子上,未动分毫,定了定心神,浅笑依旧,薄凉依旧:“文先生的戏,秋公子未必能唱好。”
这句话是实话,不是我故意用来刺他的,而的确是事实,至今为止,除了文先生,没有人唱得好“戏里如真”这部戏,我不是没试过与别人合过此戏,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不试试又如何得知呢?”言未尽,秋尚德就执起妆台上的眉笔,打算为我描眉。
我拂开他的手,他也未曾恼怒,我道:“秋公子既执意如此,若霜也必当奉陪。但若秋公子唱得不如若霜之意,休怪若霜翻脸下台。”
秋尚德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戏曲一事,他怕是懂也不精,我断定他今日在戏台上会出丑,如此,我也就有借口逃避他的纠缠,毕竟在江南,秋府的势力太大,我一个戏子又怎能与他抗衡,唯有让他死了心才行。
“好。”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一天的心情,我才知道,那一刻我看错了秋尚德,也打错了主意,所以到最后输得一无所有。
“朔风冽冽雪纷飞,相思入梦酒盈杯,红梅双双倚墙头,笑我今朝无人陪……”
文先生的本子总是悲戚的,爱是悲的,情是悲的,结局也是悲的,这大抵是因为他自身的情感经历过分坎坷了,所以,才写出如此悲戚的本子来。
每回唱文先生的本子,我薄凉的心总会有不小的波澜,文先生写得太好,以至于让我唱的时候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情至深处,总想落泪,我都分不清在戏里还是戏外了。
当年,所有人都道我与文先生是一对有情人,却不知,我与文先生两人的交际皆止于礼,更何谈男女之情?我与文先生之间只算得上是君子之交而已,若这段君子之交建立在戏上,我与文先生又可算是知己。
正因为同文先生是知己,我才懂他写的每一出戏,才能和他唱好他写的每一出戏,才能感受到他的每一种情绪。这是我身为一个合格的戏子必须做到的。
无论多么荡气回肠的戏总有演完的那一刻。直到曲终,我都始终难以相信秋尚德对于戏曲的天赋竟如此之高,他一人分饰两角,硬是将需要三个角色的戏变成了我与他二人的对手戏,期间,无任何差错。
台下,无人。
台上,只有我与他。
隐隐地,我突然想笑,一半是因为秋尚德,一半是因为自己。
想笑秋尚德,只是出自于本能。文先生这部“戏里如真”写的是关于一个女子同两个男子的爱恨纠葛的故事,女子性格温婉柔情,而两个男子,一个如冰,一个似火,性格差异极大,而秋尚德一人就偏生将这两个角色都演得真真的,台上,见他变脸换装,无论是谁,无论戏里戏外,若见到了同一个人有两种极端的性格相互替换,那一定是会想笑的。
想笑自己,只是出于一种无奈与悲戚,只因,我在秋尚德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身为戏子的悲凉,台上,我或温婉柔情,或风情万种,或泼辣野蛮……而台下,我不过只是一个笑话尔。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若霜在想这戏秋公子既然已经唱完了,那秋公子就可回了。”
“戏是完了,可你还未说,本公子与那文清慈比,谁唱得更好呢。”
“各有千秋。”
“哈哈。”秋尚德爽朗地大笑两声,打开折扇,又低头俯身在我耳边暧昧道:“各有千秋么,梅姑娘的意思是本公子还是不如文清慈。既然如此,那本公子明日再来,还是唱这‘戏里如真’,直到梅姑娘亲口说本公子唱得比文清慈好才行。”
“秋公子随意。”我福了福身,避开了秋尚德暧昧的姿势,转而一副送客的姿态。
秋尚德见状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问我:“梅姑娘可信一见钟情四个字?”
“信。”文先生写的本子里不就常是一见钟情的故事么?我唱了那么多遍,怎么能说不信?
“信就好。”
“可比起一见钟情来说,若霜更信门当户对四个字。”
秋尚德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又若无其事地离去。
我站在台上,想着秋尚德方才唱戏的模样,又忍不住想笑了起来,可终究是没笑,心薄凉惯了,是不懂笑为何物的。
只是那时我不知,仅仅只是这一曲戏,就让我这一生都与秋尚德纠缠不休。
自那以后,秋尚德真如他所说,每日必来,每来必唱戏里如真。他一来,我就只能陪着他唱,没有登台唱别的戏的机会,最初我只以为没几天他就会乏了,不再致心于此,却不料,他仅为让我亲口承认他比文先生唱得好,就纠缠我纠缠了一个多月。
他唱戏的本事,我至始至终都是肯定的,但若要说他是否超越了文先生,我还真无法判定,文先生唱戏时那双眼睛总是深情的,而秋尚德的眼睛却总是柔情的,文先生每回与我唱戏都像是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而秋尚德却只是看着我。他们唱戏时投入的感情和做派皆不同,只能有各有千秋来形容的,比较不得。
后来我忍不住问他:“秋公子为何非要和文先生比?”
秋尚德答道:“因为我知道,我磨灭不了文清慈在你心中的地位,既然如此,那我就超越他在你心里的地位!”
说这话时,秋尚德的眼里露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深情来,那种眼神我一直以为是文先生独有的,没想到他也有,一时晃了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轻笑一声道:“秋公子和文先生在若霜来的心里都有不可磨灭的地位。”
也许,一开始我是厌恶秋尚德的,因为他在江南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可长久地相处下来,心中的厌恶感不知为何竟慢慢淡去了,可能是我觉得秋尚德与其他的纨绔子弟不同,因为他除了时不时言语对我暧昧一番,并无过分的举动,每一场戏,他似乎都在全心全意地唱,反倒是我,明明唱了十几年的戏,唱戏的技巧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却还会时不时地走神,唱错,忘词。
甚至有时候,秋尚德还会变成我“师父”,教我如何把戏唱好,每回这种出现状况我虽不言表,心中却尴尬不已。
也许真是我入戏太深,忘了他当初接近我的目的,也忘了娘曾教导我要做戏子就要做个薄凉的人,所以,后来我才会一错再错。
“你既然信一见钟情,就应该知道我为何来戏园子找你,也无非一个情字,不过,我也不打算强迫你,我要你心甘情愿地接受。”
我突然明白因为他口中的一个情字,所以他介意我和文先生在外界的传闻,所以,他才想要超越文先生在我心中的地位。
“秋公子若真是为情所来我也不拦着,可秋公子不也常说‘戏子无情’,你真要将真情放在一个无情的戏子身上?”我笑了,苦笑着,薄凉刻骨。
“可你爱文清慈,这就不是无情,不是吗?”
“不爱。”秋尚德问得快,我回答得更快,像是知道他会问什么一样。我心惊于这般了解秋尚德,更心惊于自己会害怕他误会什么,手里的茶杯不知何时被我握得紧紧的,掌心都握出了杯痕,还是没有想过松开。
秋尚德笑了笑,又道:“不管你爱不爱他,他都没我爱你,他离开了三年都了无音讯,说他爱你我不信。这样的人你还爱,你还要等他?你爱我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可以对你不离不弃。”
秋尚德握着我的手,我握着茶杯,茶水已凉,手心是冷的,可秋尚德的手是热的,我的手背是暖的,他看着我,青峰眉紧皱,他问:“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该如何超越文清慈在你心里的地位?”
他在问我,又或者是在问自己。
手一颤,我没有再接下秋尚德的话。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是一个花花公子,他说的话,他的情,又有几分能信?
不离不弃这个诺言太沉重,我不信,永远也不信,我不过是一个戏子而已,即便他现在对我有情,也不过是一时贪新鲜罢了,他总有一天会腻烦我的。
可再多的沉默也掩饰不了心中那有些多余的感动。即便知道秋尚德说的话不可靠,可却还是抑制不住地生出一丝期待来。
有些时候,希望往往是绝望的开端。
文先生是三月里回江南的,知道此事时,我向班主告了一天的假,前去梨园拜访文先生。
文先生是个喜静的人,所以梨园地处偏僻,我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梨园。
文先生是知道我要去的,便泡好了茶侯着我。
“你的病,可好些了?”
“劳先生挂心,若霜按大夫吩咐的静心调养了三年,已经不碍事了。”
“恩,那就好,离开时见你病得那样重,大夫说你熬不过两年,还以为今生你我无缘再见,没想到再见到你时你这病倒是见好了。”
“呵,未必,也许是回光返照吧,先生是知道的,我这病,好不了了,当初我娘也是这样,不也没熬过三十岁吗?”
“你呀,净胡说,你要知道,吉人自有天相。”
“但愿能借先生吉言。”故人相见,总是免不了几句嘘寒问暖,罢了,坐在梨树下的石桌旁,文先生才和我说了他离开江南的这三年里所有的经历,有苦有甜,有喜有悲,我品着茶,静静听着,末了,文先生又说:“你和秋公子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放下茶杯,轻声道:“那先生有何见解?”
“既然是缘分到了,那就好好把握,莫等到情深缘浅时,才追悔莫及。”
我吃吃地笑道:“先生怎知秋公子就是我的缘分呢,他生性风流,用在我身上的法子,指不定对多少姑娘用过呢,我不吃这一套。”
我薄凉的性子也是因人而异,在文先生面前我一般都能收得住,所以,会孩子气些。
文先生笑了笑,有些语重心长地道:“我比你年长许多,有些事,我比你看得通透。我知道秋公子对你并非假意,你对他,也并非无情,只是你们互不信任罢了。他若对你不真,凭他秋公子在江南的地位,要逼你就范,何需自降身份来戏园子讨好你;你若对他无情,以你那性子,早就想方设法撵他出去了,不可能是现在这样的局面的。可你们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可他也终究是个风流公子,若霜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给不起。”茶水已凉,指间更凉。可心却还是暖的,也许是因为挂念着那一个名字,从何时开始,我竟然会挂念着他的名字?
“风流?你恐怕是错怪了他,风流也许只是他的习性,并非他的本性。你与他相处这么久,他可做过什么逾矩的事?”
我细想一番,然后摇了摇头,文先生又道:“既然如此,那就说明他并非只是想要戏弄于你,他好歹来说也是个世家公子,甘愿为你流连于戏园子,这份付出,并非常人所有,你若总是辜负他,回避他,你终会失去他的。”
我指尖一颤,低头沉思片刻,道:“多谢先生指点,若霜明白该怎么做了。”
“嗯,你明白就好,缘分二字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定要好好把握啊。”
“恩,先生好生歇息,若霜先告辞了。”
刚走出梨园,我就遇见了秋尚德,隐隐地,我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着怒火,我却刻意忽视,对他福了福身,算是见礼:“秋公子安好。”
“不好。”秋尚德冷冷地答道。我闻言一僵,不再说话。他又道:“你去找文清慈了?”
“是。”
“你和他旧情复燃了?”这句话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的语气,此时的秋尚德像是在审犯人一样问我,每句话,他都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像是将铁证如山地摆在我面前一样。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可在秋尚德是质问下,我竟有些莫名的心虚,却还是倔强地抬着头,冷漠地与他四目相对:“我不爱他。”
“你骗我!”
“没有。”
“那你为何去看他?”
“故友回乡,岂有不登门拜访之理?”他越是质问我,我的语气就越是冷淡,可每句都铿锵有力。
他看着我,眼里怒火的逐渐转为悲伤:“哼,故友?说到底你还是对他旧情难忘罢了!”
“我说过,我不爱他。”我推开他拦住我的手,打算离开,不再与他纠缠,却被他一把拉回来,抓住双肩,一字一顿地道:“那你爱谁?”
那我爱谁?娘说,我不能爱上谁,因为我只是戏子,戏子就当无情。
我忍着肩膀上的痛意,咬着唇,倔强地不肯开口说话。
良久,他才松开手,靠在树旁,无力地道:“我知道了,无论我对你付出多少,无论我是多想让你开心,我都始终比不上文清慈。罢了罢了,这一切,算我自作多情了。”
秋尚德突兀的转变让我有些心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流逝,我想要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冷风吹过,桃花坠落,秋尚德转过身去,朝着他来时的方向毫不留情地就迈步走去,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的戏比文先生唱得好。”
我永远也不知道,越是害怕失去什么,越是想挽留什么,就会越是失去得快。
秋尚德不是一直想着超越文先生在我心里的地位么,我以为这句话,足够了。
熟料,他只是头也不回地苦笑一声道:“你放心,我秋府在江南虽势力庞大,却不会恶意欺人,你不用说好话来讨好我,我也不会去招惹你的文先生的。”
“我不是……”
“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和你的文先生了。”
这大概就是文先生所说的死心吧,可秋尚德的心死了,我沉寂了多年的心活了,然而,任我高喊多少遍他的名字,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更没有听我解释。
“秋尚德,为何你总不相信我不爱文清慈,戏里戏外,我爱的只有一人,你以为那会是谁呢?既然你做不到对我不离不弃,当初,又为何来招惹我呢。如今,当我终于对你迈开步伐,你为何又向后退了呢?你从来就没有信过我,从来就没有!秋尚德,我恨你!我恨你……”
幽幽的空巷里不断地回响着那句“我恨你”,可我并不是真的恨他,只是痛苦至极,无奈至极罢了。
我曾经真的以为我的心会听娘的话一辈子薄凉下去,可我万万没想到,遇见秋尚德之后,我的心再也凉薄不起来了,我的情,在得到与失去之间竟然只在于秋尚德的一个念头而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我唱了多少遍了,可直到今日,才领略这话中的一二。
没有秋尚德的戏园子是静的;
没有秋尚德的戏台是死的;
没有秋尚德的我再也没有笑过。
我在戏园子里看着他曾经翻过的本子,听着外面对他的传言:
听说秋公子病了……
听说秋公子养的狗死了……
听说秋公子夜里总是失眠……
听说秋公子马上要成亲了……
听说秋公子接掌了秋府……
听说……还有很多关于他的事,多到我不想听,多到我记不住,原来,心里挂念着一个人时,会连他的起睡时辰都忍不住关心。我试图去找过他,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最后只好让这段缘分听天由命。
文先生来找我时,我已经对外称病三个月了,文先生说:“随我出去游湖吧,可以透透气,也好散散心,你总这样,没病也会闷出病来的。”
“好。”
轻舟泛在湖面上,文先生问我:“为何你总不懂得如何让他明白你的感情呢?我与你的知己之交,你能坦然面对,让众人皆知,哪怕有数不尽的流言蜚语,你也不怕。可你对他的相思之情,为何又总要千方百计地藏起来,为何怕他知道,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
“先生,我娘告诉我,只要不爱,就不会受伤。他对我的情,在无尽的流言蜚语之下能持续到几时?用‘门当户对’四个字赌他对一个戏子的情,我赌不起。”
“门当户对吗?”文先生一声苦笑,看我的眼神悲悯了起来:“你和她一样,心里总是放不下对这四个字的成见,说到底,终究是你不肯信他。”
“那他又何曾信过我?”转眼望着天际,远处,丛山峻岭,青色的山峰,像一座座孤坟,葬了夕阳和白云。不知何时,我也将随着夕阳和白云一起被葬在远处的孤山中,不再有涅槃重生的可能。
“他总说戏子无情,是啊,他说对了,我就是无情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从来就没有……”最后一句话,只是呢喃,被风吹散。
船,靠岸。
秋尚德站在岸边,一身灰色的袍子,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他抿着唇看着我,眼神复杂万分,有愤怒,有悲伤,有……悔恨,也可能没有。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是巧合还是文先生的安排?
身后传来文先生悲戚的呢喃:“你太像她了,太像了……”
我像谁?大概是文先生爱的那个人吧,只有爱得深沉,才会总在别人的身上寻找那人的影子。
下了船,秋尚德迎面走来,他说:“我的确纨绔,也风流,可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当初我问过你,可信一见钟情,你说信,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情,相信我,我……”
我打断秋尚德的话,平静地道:“可我也说过,比起‘一见钟情’来说我更相信‘门当户对’。你即已成家,就好好地过日子吧,过些日子,我会离开江南的。”
离开江南,离开秋尚德,因为,我所剩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这段缘,本就不该有,早做了断,于我于他都好。
“你为何要离开?你若现在开口,我可以带你走,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很多时候,秋尚德总想要迁就我,可我不愿意被迁就,所以,无论,秋尚德对我说再多的好话都没拦住我,离开江南,是因为已经死心,就像当初我在梨园门前拦不住他一样,他有他的傲气,我也有我的骨气,谁也不肯相让,谁也不会退步,就谁也不会和谁在一起。
离开了江南,我便一病不起,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家族的遗传病,无论男女,皆活不过三十,如今,我已经勉强撑到了二十七,没多久可以活了。
油尽灯枯前,秋尚德找到了我,也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我知道文先生不会就这样袖手旁观,他多少是劝说过秋尚德的,只是我不知道秋尚德究竟找我找得有多心急,他本就清瘦,几个月不见,他更是消瘦,文先生说是找我找成这样的,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闭着眼睛笑了笑,说:“你不该来的。”
病得重了,就卧床不起,眼神也愈发地不好使,即便是秋尚德就坐在床榻前陪着我,我也看不清他的脸,每天都是昏昏沉沉的,每天睁眼都感觉天还没亮,有很多时候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是一种折磨,总想着一觉不醒,就此长眠,却又总在迷迷糊糊中听见秋尚德的声音,听见他唱戏,听见他和我说话,喊我的名字,喊得痛彻心扉,我又舍不得,眼皮再怎么沉重,我都要睁开眼,再看他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
偶尔能看见他哭,为我哭,可我没有力气替他擦干眼泪,就总是对他笑,希望能宽慰他的心。
又一年的三月,在床上躺了四月之久,我勉强能站起身来,眼前也清明了许多,若秋尚德靠我靠得近些,我能看清他的容颜,我知道,我这是回光返照,文先生和他自然也是知道,只是互相都心照不宣。
打开窗户,我想将房中这四个多月郁气和药气都散去,远远地看见窗外有人游湖,心中也生出向往,秋尚德看出了我的想法,就为我披上披风,带我出门游湖去。
这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他游湖。
“只可惜,这里不是江南。”我躺在秋尚德的怀里呢喃到,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娘初次带我游湖的情景,那段记忆突然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然后是我刚进戏园子的场景,我第一次登台的画面,我遇见文先生那天,我在台上第一次看见秋尚德时的画面,我和文先生同台唱戏那一幕,然后又是……
往日的每一个画面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老人们常说,人在死前,会把自己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回忆一遍,如此看来,我想,我撑不了多久了。
秋尚德抱着我,声色有些哽咽地道:“没事的没事的,别难过,我会带你回江南去的。”
我气若游丝地回道:“恩,好,把我葬在湖那边的山里。”
“不,我要带一个活生生的你回去,我会治好你的,你相信我,就信我这最后一次好不好。”
“好。”
“治好了你,我们就成亲。”
“好。”
他又哭了,我抬手,却够不着他的脸,被他的手用力抓住,才勉强触摸到,可我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谈替他拭泪,就只能看着他犹如潮水般的泪涌,这些话,他自己都不信,却还想用来安慰我,真傻。
“成亲后,我们要生一堆孩子。”
“好。”
“等儿孙满堂,我们还要一起白头偕老。”
“好。”
“等我们老了,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们还要一起唱戏……”
……
“若霜……若霜,若霜,你别闭上眼,求你睁开眼回答我啊。若霜——”
轻舟渡江心
江南可采情
锦鲤悠悠过
清水迎子衿
“梅姑娘可信一见钟情四个字?”
“信。”
“信就好。”
“可比起一见钟情来说,若霜更信门当户对四个字。”
……
“秋公子若真是为情所来我也不拦着,可秋公子不也常说‘戏子无情’,你真要将真情放在一个无情的戏子身上?”
“可你爱文清慈,这就不是无情,不是吗?”
“不爱。”
……
“先生怎知秋公子就是我的缘分呢,他生性风流,用在我身上的法子,指不定对多少姑娘用过呢,我不吃这一套。”
……
“秋尚德,为何你总不相信我不爱文清慈,戏里戏外,我爱的只有一人,你以为那会是谁呢?……你从来就没有信过我,从来就没有!”
……
“只要不爱,就不会受伤……”
……
“我的确纨绔,也风流,可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当初我问过你,可信一见钟情,你说信,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情,相信我……”
……
“只可惜,这里不是江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