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雨觉得老人甚是精明,从垂钓、谈吐,种种迹象表明其必然是位高手。苏小雨近日所受打击颇多,深感修为提升之缓慢与艰难。他有为天下苍生伸张正义的宏愿,但以眼下这点微末能力,怕是什么都做不了。苏小雨对修炼的渴望,从来没有此刻这般强烈过。他料想老人既已脱离龙翔宗,指点自己一二也无妨,便诚恳说道:“弟子资质愚钝,还望前辈指点?”
老人青衣斗笠,望着水面,那动作仿佛多年来都未曾变过,说道:“老朽自离开脱离龙翔宗那天起,便已决心与之撇清关系,更不会再拿龙翔宗心法去传人了。”
苏小雨见老人神态决绝,怕是真的下过一番决心了。当下神色黯然,心里很是无奈与不甘。
老人摆弄着鱼竿,又道:“你我碰到一起也算是缘分,关于修炼的一些相关东西,倒是可以讲讲。”
“谢谢老爷爷。”苏小雨欣慰。
“诶,不必言谢。老朽见识浅薄,讲的也是一些粗陋之说,或许你以后回想来,都会觉得笑话。”
苏小雨自当不敢怠慢,洗耳恭听。
老人的神态依然是古井无波,缓缓说道:“当今九州大陆的局势,正派昌盛,邪魔退避。而正派之中,又以龙腾国的皇室宗派龙翔宗为首。不可否认,龙翔宗武学心法博采众长,博大精深,因而对于修炼者来说,加入龙翔宗的确是很有优势的。”
苏小雨点头称是。
老人又道:“对于修炼之人来说,有三点最为重要,那就是先天资质、后天努力和外在机遇。各大门派招纳弟子寻求传人,先天资质的优劣自然是极为看重的,先天资质确实对修炼的高度有较大影响。”
苏小雨黯然,从最近学习苏家剑法的进展来看,他自认为算是资质平庸的一类。
老人却是话锋一转:“然而老朽以为,后天努力比先天资质更为重要。天资再怎么优越,不努力的话早晚也会泯然众人。相反,资质差些,若是坚持不懈,总有水滴石穿的那天。就拿龙翔宗里的人来说吧,这类例子也有不少。”
“嗯?”苏小雨倒是想听听。
“龙翔三剑圣你必然知道吧。”老人说着,“这三人中,苏正阳和颜无痕惊才绝艳,自小便是才美外现锋芒显露,所走的剑法路式分别也是为世人所惊羡的华丽飘逸流与凌厉刚猛流。另一人韩师道,却是差得远了。然而他笨鸟先飞刻苦钻研,开创了一路适合先天资质不足的人修炼的平实流剑法,以平淡古拙克敌制胜,同样挤入了三剑圣的行列。比起其他人,成就高得多了!”
苏小雨心头一紧,没想到居然听得了那么多的前辈旧事。老人所言句句在理,纵然先天资质平庸,也未必就无所成,看来不该只执着于先天条件。
“至于第三点外在机遇,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方今天下太平,此等机会是少之又少,成大器者也越来越少了……”
夕阳西斜,苏小雨也离去了。老人布衣斗笠站在山溪边,身旁,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
如果苏小雨还在场的话,必然要大大吃惊。因为另外一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最钦佩甚至视若神明的临江府府主苏正阳!
两人俱是面水而立,望着平静的溪面,仿佛都在感受山间傍晚的安宁。
还是苏正阳率先开口,语气淡然:“一年未见,你好像又苍老了许多。”
往昔的同门,一个风华正茂,一个却是白发苍苍!
老人目光深幽,也不去看容光焕发正值壮年的苏正阳,只缓缓说道:“我自然是不能跟你比的。如今你是名满天下的临江府府主,而我,只是个被尘世唾弃的人罢了。”
苏正阳也未有所动,仿佛世间声望,对他来说,都只是浮名罢了。他只说道:“你与那孩子,倒是挺投缘的。”
老人的神态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这多年来的山居生活,早将一切都磨灭殆尽。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至今未将其收入门下,但我认为,这少年不仅资质好,而且其心性,比龙翔宗里绝大多数人要好得多。”
“颇有某个人年轻时的影子啊。”苏正阳微微一叹,仿佛又看到了从前光景,又道,“如此看来,你那一身惊世修为,正好是有着落了。”
老人明显是神色一动,但又立即恢复过来,轻哼一声:“我早就立过重誓,今生再不会把龙翔宗心法传予他人!”
夕阳斜照,晚风吹起,平静的溪面终于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苏正阳心平气和,他负手而立目光转向远方,肃然说道:“我这几日就要前往豪杰堡会盟正道各大门派,今年的夏至日,怕是赶不回来了。”
老人却不在乎,语气也不甚客气:“少你无妨,这其中秘密,还有谁能知晓?”
苏正阳眉头一皱,倒不是因为老人的无礼,说道:“如今大陆形势,邪魔歪道蠢蠢欲动,最近尤为猖獗,可千万不能小看了他们。”
老人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正派群雄与我何干,邪魔歪道又与我何干?我自守着那一方地,其余的,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苏正阳摇摇头,说:“近日祥云城一带各类江湖人士活动频繁,我隐隐觉得,古洞之秘怕是要浮出水面了。”
老人冷哼一声,重重说道:“人性本贪!”
苏正阳又道:“那功法你我都见识过,虽然霸道,但也未必就天下无敌了。你看淡世俗,唯独对此这般执着,究竟为的是什么?”
夕阳下,老人头也不回,一步步远去,只留下了一句话:“苏正阳,这些年来,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苏小雨走回满目疮痍的学海巨崖,山壁上剑痕纵横交错,山壁前土壤坚硬贫瘠,碎石满地,端的是一片荒芜的场所。这片荒土,与小屋前绿草如茵的山坡形成鲜明对比。
同在一片蓝天下,为何差异如此巨大?
就像世间诸多人物,诸多生灵,为何身份地位也是天壤之别?
苏小雨再度审视眼前千疮百孔的崖壁,感慨万千。岁月的雕琢不曾使多年前的烙印褪去,只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砾尘,还有那微微泛黑的青苔,尽显旧日沧桑的往事。
世人早已不愿追忆当年的人和事,然而条条晃晃的剑痕,却是见证了一切,折射着当年战况的激烈。
那一战,一定带走了不少鲜活的生命吧,一定给幸存者留下很多遗憾吧。
只是,当年的人早已化归尘土,永远逝去了。他们又岂会知道,多年以后,却有一个忧郁的少年,无奈地伤感。
哀景伤人情,苏小雨轻叹一声,意欲离开此地。忽然眼睛的余光瞥见崖角下一株零落枯萎的植物,枯黄中夹杂着几乎微不可见的绿,似乎要被碾入尘土。
那一望,竟是微微的惊讶。
那棵连名字也说不上来的植株,不知经历了几度寒风霜雪的摧残,在料峭的春寒中摇摇欲坠。
它本该生长在水土肥沃的绿坡上,却偏偏出现在了阴暗贫瘠的角落。
它本该享受三春暖阳的沐浴,却要承受寒冷山风的折磨。
崖下的晚风吹到人脸上,尚有一丝凉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却默默伫立着,还有一棵即将折落的无名植物,无言地陪伴着他。
天地之间,山崖之下,这一人一草显得那般渺小,毫不起眼,微不足道。
此时此刻,又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在乎?
只有无情的岁月在积淀!
苏小雨顾影自怜,竟对这株垂死的植物产生了情愫。他猛吸一口气,飞奔而走。
“咕。”一泓清泉注入,伴随着少年一声长长的舒气,水很快渗入贫瘠的土壤,无影无踪了,土壤的干涸度可想而知。苏小雨似有不甘,一连浇了好几瓢,方才留下一滩湿痕。
暂且,就称之为无名草吧。
经过清泉的洗礼和滋润,无名草依旧是萎靡不振的。苏小雨心里清楚,往后还需要坚持浇水,至于能否存活,就要看它的生命力了。
暮色四合,星辰无光,这是一个黑暗的夜晚。一道极其微弱的白光出现在头顶,时隐时现,黯淡朦胧。
“原来是宝光啊。”苏小雨自言自语。
早就听人说起,相传翠峰山脉内埋藏有宝物,宝物不甘长埋地下忍受寂寞,于是就有光华折射向空中,故称宝光。
今夜宝光光临学海崖,莫非它知道这儿住着个孤独的少年,所以来陪伴吗?
苏小雨忽然觉得宝光其实也很孤寂,皎月当空之际没有它的踪影,只有当乌云蔽空的黑夜方才能出现。
这件宝物在地下埋了这么久,散发了这么多年的光华,仍不为人们发现,它一定会很落寞吧。一件宝物,沦落到这种地步,该不该令人悲叹?
此刻的学海崖下,无名草,宝光,再加一个少年,都是那般黯然无辉,平平淡淡……
苏小雨继续在学海崖下过着平淡无奇的思过生活,苏婉晴也如往常一般每隔几日来传授一次苏家剑法。苏小雨每天除了练剑,就是日暮时分去山溪边看老人垂钓。最近,又多了一件日常事务。自从在学海崖下贫瘠土地上发现了一株无名草后,苏小雨着实是对它产生了怜悯之情,因而,他每日早晚都会去浇一次水。
转眼又是一个半月过去了,眼看思过期限过去快一半,此时进入盛夏,天气转热。
无名草在苏小雨的精心照料下也不曾有多少起色,依旧那副萎靡的样子,但也没有枯死。然而苏小雨却不愿放弃,一如既往地给它浇水。
在这一个半月里,苏小雨听了垂钓老人的话后有所感触,修炼起来也很努力,但毕竟只有苏婉晴的指导,时间也不长,长进并不明显。
苏小雨性子坚忍,他深信老人的话语,只要肯花功夫,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闲话休絮。却说十八前年鬼首山一战星月教灭门,魔教从此销声匿迹,九州大陆平静至今。十八年安宁的岁月,是大陆休养生息的时段,却也是魔教酝酿死灰复燃的时段。
终于有波澜掀起了!
龙文帝庆胜十九年,农历五月廿一,夏至日前一天。
深夜,临江府附近。
圆月高悬,月光清冷。
远远望去,绵延的翠峰山脉,横卧在如墨的苍穹下,显得万分诡异,凄凉幽迷。盛夏的旷野之上,尽是“嘁嘁”的虫鸣。
月色下,几十条黑乎乎的人影,分为两拨,大多都身穿黑色夜行衣,也有少些稀奇古怪的装束,神秘诡异。看样子,显然要做一场大事了。
其中一拨人为首的是个约莫二十岁的俏丽女子,尽管身着黑衣,但倾城风韵彰显,紧身的夜行衣衬托出了身体曼妙的曲线。美目清亮却透露着淡淡的杀气,丝毫没有同龄女孩的那股羞赧之态。回顾众人说道:“一切按照计划行事!”接着却是微笑着看向另一拨人领头的青年男子,用甜美又略带阴寒的语调说道:“张护法,你们幽冥堂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那青年男子虽是英俊,却难以掩盖满脸的邪恶之气,手中还拿着一柄折扇,报以一笑,行了个礼说道:“李少主机智过人,有你星月教的带领,我等自然是放心不过了。”
“嘻嘻,张护法客气了。”那女子掩面轻笑,极是娇媚,“小女子初问世道不甚熟悉,还需张护法多多指点。”
青年男子望着笑靥如花娇颜胜玉的女子,自然不会失了礼节,说道:“不敢不敢,倒是李少主一口一个张护法,叫得我都惭愧了。在下张千寻,李少主直呼姓名即可。”
女子微微一笑,一指前方:“他来了!”
前方临江府方向,一条黑影急速奔来,乍一看来黑影的外形甚是怪异。待其走近细看,原来黑影的两边肩上,各扛着一个人。
那黑影也是穿着夜行衣,是个年轻男子,身材矮小,体型偏瘦,难以想象他扛着两个人居然还能跑这么快。
“嘿嘿,我回来啦!”矮小男子面部白净无须,一双眼睛最具特色,看起来极是机灵,他声音较为尖细。说着,他将肩上两人轻轻放下。
黑暗中,一名蓝衣女子静静地躺下,她闭着美目,姿态恬静、优雅,像是黑夜里绽放的花朵,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另一人,却是被装入了麻布袋。两人俱是一动不动,大概都昏迷过去了。
张千寻看罢笑赞道:“从临江府中掳出两位千金,如同探囊取物,盗圣偷天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