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怀孕,母亲发胖,肚子膨胀,肚皮上条条妊娠花纹,血血红,好像一只花皮球。薛情耳朵搁上母亲肚皮,听到扑通扑通声响,如同皮球弹来弹去。薛情说:“肚子胀到最后,突然爆炸,小宝宝就出生。”母亲笑得眼泪涌出来。母亲大着肚子,行动不方便,依旧手脚不停,做饭,洗衣,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织毛衣,监督薛情学习。嘴上磨磨叨叨,一丁点的小事,在她嘴里要重复数遍,比方听写,听写是语文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家长朗读,学生默写。母亲要求每个字句都不许错。这天听写,有异常状况。母亲对照课本,每读一个词,就造一个句。她念:“舌头,舌头。”然后嘀咕:“狐狸总要露尾巴,毒蛇总要吐舌头。”“麻雀,麻雀。”“麻雀落田要吃谷,狐狸进屋要偷鸡。”“味道,味道。”“自家的肉不香,人家的菜有味道。”母亲不是造句,是在拐弯抹角骂人。遣词造句啼笑皆非,他依稀觉察母亲有怨气。
为了避免和母亲冲突,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渐渐增多,他和母亲习惯了他深夜回家,甚至一两天不见他也习以为常,因为他的工作有大量出差,他很少看见父亲,甚至没有察觉他不在家。可是一旦见面,相互的厌恶就像无法克制的恶习一样滋生起来。
这天放学回家,一进客厅,就看见满桌烟头烟灰,地上一滩茶水,泡着茶杯碎片,像生出细碎锋利的刺。电视开着,演的是《红楼梦》,电视罩躺在茶几上,劫后余生。他正想母亲看见这幅残景,会骂人,听见主卧有响动,走近,透过布帘缝隙,看见梳妆台上镜子,映出父亲背影。
屋里传来母亲说话:“自己做的事,自己心头清楚,还要我点破,叫你难看。”父亲说:“你说的什么,我不懂。”母亲冷笑说:“你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敢做不敢当?”父亲说:“我看你成天疑神疑鬼,最好眼睛缝在我背后,这样我去了哪儿,你也好跟在哪儿。”他们的脸,全藏在镜子里面,想象不出何种表情。他们的争吵,透过镜子反射出来,仿佛并不真实。母亲咄咄逼人说:“盯你有用吗?心都变了。我看你是当官当久了,当出一身臭毛病,在外面瞒天过海罢了,在家里也欺欺哄哄。你难道没有羞耻心吗?我要是你,早愧疚死了。”母亲的话没说完,留下许多空白,供人想象。父亲问:“咋了?”母亲说:“在外面搞腐化,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接着他的心思,反问母亲:“你说的啥?我不懂。”母亲说:“装疯卖傻。”父亲说:“讲清楚,我跟哪个搞腐化?”母亲说:“说出名字,脏我嘴巴。”这句话丢给父亲像个绳套,将父亲套住,半天说不出话。
家里支离破碎,他们的争吵听上去也支离破碎,没有上下文,像个谜团。他想潜入父母的隐秘世界,去看个究竟。父亲说:“无理取闹,懒得理你。以后我的事你少管。”母亲说:“当两年官,本事没长,脾气全长出来。”父亲说:“在外面到处奉承人,在家里还将就你,不可能,在家里,我还能做主,还能发脾气。”母亲说:“干这种事,还有理。我晓得,你当官了,有钱了,嫌我老了丑了,可以嫌弃我,可以不要这个家了。”父亲提高嗓门说:“我如果不要这个家,早就不要了,还等到今天?”母亲气咻咻骂道:“我看你的心已经烂掉了,坏掉了,被外面的野女人勾走了。”
父亲急了,像被戳中脊梁骨,后肩一耸一耸,活要从镜子里跳出来:“街上刚开了个心理诊所,你该去那里看看。”“你说我有神经病?”母亲明明听清了,却还问,像是亲耳朵听到,心里不相信。“你这个……”话没说完,母亲哽住了,平息下来,接着说:“这家里不会囚禁你,没人强迫你留下来,没人剥夺你的自由,你要走,拦不住你。也好,以后的事我不管,随你去。”母亲在气头上,言辞决绝,音量却低了下来:“我成全你,我们离婚,这样,你彻底自由。”
母亲的话让家中立刻宁静。父亲像个蒙赦的人,故作轻松地说:“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父亲转过身,镜子里现出一张布满血色的脸,一双叫人惧怕的眼睛,薛情打个激灵。父亲瞥见儿子,扯开大步,走过去,一句话没有,皮带上一串钥匙,一路走一路叮铃哐啷。皮鞋踩在水磨石地板上,沉重的声响。从客厅摔门出去的一下子,裹挟起一股风,电视罩刮落了,盖上一滩茶水。屋里传出母亲哭声,他想去安慰母亲,却站在门口,木木然,仿佛房里着了火,想去救,怕被烧。只听得《枉凝眉》片尾曲,一记锣响,仿佛一道铁门,重重关上,又仿佛一声叹息,沉闷无力。他蹑手蹑脚后退,后脚踩上了什么,喳的一声,立刻联想到电视罩扎进玻璃渣。
“谁?”他听见母亲质问,接着看见镜子里一个胖大的身体,母亲拱起的肚皮,慢慢浮现。他突然觉得,未见世面的妹妹也成为争吵的见证者,无辜的受害者。他默不作声,回到房间,倒在床上,蒙上被子,放声大哭,直至身子被轻轻摇晃,母亲坐在身旁。他不撩开被子,不愿直面母亲,只看见黑漆漆的被窝,泄进来一些光,像开出许多金色的花,每一朵都在打旋,透过那些光,能看见母亲罩衫底下,露出肚子上一条条血红的妊娠纹。“不准哭了,这是大人的事情。”母亲说,“如果爸爸和妈妈分开住,你愿意跟谁?”他不说话,只是眼泪滚动着掉下来。“这件事谁都不准说,包括你姥爷和姨娘,听见没?”
晚上,母亲锁了门,父亲回来,叫开门,母亲不让开。父亲只好在楼下办公室搭地铺。半夜,母亲房里有欷欷哭声,无形中一股力量,像一颗子弹,击中人心。下半夜,哭声渐歇,突然有喊声,薛情进房间,看见母亲卧在地上,捂住肚皮,浑身冒虚汗,头上汗珠,涔涔落下。地上一滩污血。母亲喊:“快,快叫人。”薛情噌噌下楼,唤醒父亲。父亲三步并两步上楼,抱母亲下楼,奔向医院。送进产科,因为胎位不正,只能剖腹产。凌晨时分,母亲分娩了。
第二天,姨娘们来看母亲,产房内喜气洋洋,父亲一团和气,迎来送往,前日的争吵,好像一笔勾销。生产过后,母亲肚皮瘪下来,脸色苍白,头上一顶绒线帽,身体裹进棉被。三姨抱着雍琪说:“剖腹产,女人最痛苦,半年前,我生雍琪时,脐带绕脖,只能剖,痛了我三天三夜。”二姨说:“剖腹产,等于大出血,元气大伤,要吃好,补好,月子要做好,不能受风,着凉,沾冷水,好好休养,好好调理。女人生完小孩,老的最快。”父亲说:“想吃啥,就说。”母亲摇摇头。三姨观察妹妹的眼耳鼻眉口,对照父母五官,按图索骥,寻找遗传痕迹。三姨说:“像姐夫多些。”母亲看看父亲,看看女儿,说:“我打算让凡琦来帮忙带孩子。”二姨说:“也好,只要你放心。”母亲说:“本本分分的姑娘,我不会看错。”三姨说:“哥嫂一家来信说,准备过几个月回来,打算回城做生意。”母亲点点头。
二姨父把父亲拉到产房外,唧唧咕咕半天,最后只听父亲豪爽一笑:“放心好了,我向来说话算数。戈庆这人,我最清楚,仗义。”姨娘们一走,母亲说:“匡喜是不是让你找戈庆帮忙,从外地运几车皮大米给他?”父亲守在病床边,一言不发。母亲说:“匡喜这人,不牢靠。几句便宜好话,就把你骗倒。”父亲说:“世上有几人你信得过,总是疑神疑鬼。”母亲说:“最信不过就是你。”父亲说:“我不想吵架。”走出病房。母亲不说话,头歪向一边。
襁褓里的婴儿,手捏成一团,小小的脸上,眼睛眯缝,睡意惺忪。婴儿衔住****,母亲掩上衣角,遮住胸脯,身子不动,头低垂,掌心抚摸她头发,手指拨动耳垂,新生的妹妹,吮奶的嘴,一鼓一瘪,小脑袋轻轻摇晃,一张皱巴巴粉红小脸,如同蒸熟的红薯,头顶飘着嫩玉米穗般黄发,举一对软拳头,手指细,小,如同刚发芽种子。远看去,妹妹躺进母亲臂弯,母女轮廓,完美融合。
称奇的是,妹妹一哭,母乳自然溢出,等于声控开关。母亲外衣常常洇湿,散发芬芳气味。母亲说,妹妹是身上掉下的肉。奶水是血变的,所以喂奶等于输血。母亲明显瘦下来,而妹妹明显变胖,每天有新变化。腿、手、脸,圆滚滚,肥嘟嘟,笑起来,满脸光泽。有时候,奶水太足,母亲挤在奶瓶,给薛情喝,母亲说:“七年前没吃上母乳,现在等于补偿。”母乳洁白,味道醇厚,很难想象由血生化而成。因为妹妹出生,薛情蹭到甜头,姨娘送的水果罐头、曲阿姨送的麦乳精、厂里发的牛奶、父亲炖的月母鸡,吃不完,母亲都给儿子。
满月日,洗满月澡,是本地风俗,一锅热水,熬进艾草、野花椒、菖蒲、八角草、九节草、金银花、车前草。母女俩洗完澡,母亲剪下妹妹一缕碎发,装进盒子,放入衣橱闷仓。第二天,一家人去光明相馆照满月照。妹妹穿件肚兜,一会儿放进篮子,一会儿放上桌面,手舞足蹈,既害怕,又高兴。从全家福的照片上看去,尽管一家人会聚一起,可是父亲对照相毫不关心的神情,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准备接受新生命的父亲的样子。母亲搂着妹妹,脸上兴高采烈,大约是受到妹妹的顽皮劲头感染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