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国庆节,母亲会带薛情去胜利广场,看花车游行。广场上,花团锦簇,中央花坛里,红黄菊花拼出国旗团案。立有大标语:“举国同庆,欢度佳节”、“祝愿伟大祖国万岁”。广场路两侧,人潮翻涌,花车沿路驶来,一辆花车,一种造型,一个主题,石油钻井台工人,炼钢炉工人,女拖拉机手,割麦子农民,扛步枪战士,捧书本教师,等于工农商学兵大联欢。到晚上,有********,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
如果是元旦节,要去慈园,慈园是古园子,某个朝代某位文豪的私宅,近代辟为公园,亭台楼阁,庙宇殿堂,保留当时故景,绿树成荫,鸟语花香,融合当代新貌,成为城中一大名胜。元旦这天,园中有新年游艺会,文娱活动多,猜谜语、踩气球、钓金鱼、筷子夹玻璃球、自行车慢骑比赛,同样人流如梭。
如果是儿童节,一定去游乐场,或者动物园,展览馆,水上乐园。再去新华书店,这天的书店,摆满少儿图书,启蒙读物,连环画,童话丛书。儿童节,母亲给儿子买书,成为约定俗成的仪式。别的小男孩要铁皮小三轮,转盘冲锋枪,八角帽,薛情只要《上下五千年》,《十万个为什么》,《少年儿童百科知识大全》。
如果是劳动节,母亲要约曲珍阿姨,去秋明路逛街。秋明路这天,有服装展销会,大减价,大促销。秋明路是商业街,久负盛名,道路两边,招牌林立,幡旗猎猎,喇叭扬声。五一这天,到处是人,有白衣白帽警察维持治安。广告语充耳盈目,“为人民服务,为时代计时。”“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容声,容声,质量的保证。”“威力牌洗衣机,省优,部优,国优。”“名优产品,驰名商标,行销海内外。”
街面房的商场有专柜,陈列进口食品,外贸服装,新款家电,日用品,上档次,有格调,霓虹灯带,装饰灯一开,立刻吸引眼球,货架上优质奖章,斑斓璀璨。街面上各色摊位,占领半个街区。多半个体户,自负盈亏,薄利多销。服装皮鞋摊位居多,站立塑料模特,披红挂绿,右肩斜左胯,挂黄边红绸绶带,上写“某某外贸公司向全市人民致意!”或者“某某服装厂恭祝全市人民五一劳动节快乐!”摊位上毛线气味、染料气味,十分浓烈。
秋明路街景,等于时尚晴雨表,潮流风向标。小姑娘穿戴时髦,头顶各种发型,冷烫、电化烫、钢丝发、爆炸头,等于一只只花蝴蝶,四处乱撞。
母亲买衣服,花色要素,料子要好,比方华达呢,卡其布,直贡呢。挑一件出来,要捏、摸、掐、搓、揉,等于给衣服做马杀鸡,试穿几趟,货币几家,才定下来。曲阿姨买衣服,花色要艳,要抢眼,所谓好马配好鞍。两个女人逛街,母亲是绿叶,曲阿姨是红花,曲阿姨略施粉黛,母亲相形见绌。母亲不恼,不妒。曲阿姨是艺校毕业,科班出身,外形条件佳,会唱会跳,有身段,有腔调。
曲阿姨会唱戏,也爱看戏,母亲受影响,二人进仙梨大戏院,熟门熟路。曲阿姨说:“仙梨大戏院,墙里开花墙外香,经常出国巡演,唱《游园惊梦》《霸王别姬》《天仙配》,场场爆满,在国内,比较冷场。”
薛情记得,仙梨大戏院戏台上,粉壳子,大长袍,脸蛋再俊再丑,扮上重油重彩妆容,皆是耳目一新。高矮胖瘦,各显神通。阔脸扮花脸,窄脸扮生旦,一蹁腿儿,就是骑马,一划桨,就是划船,水袖一甩,是欲迎还拒,折扇一开,是欲就还让。旁边二胡三弦,铜锣鼙鼓,叮咯咙咚呛。
台下二位母亲,一会儿手帕擦眼泪,一会儿捂嘴笑。走出戏院,曲阿姨说:“要我演,不是花木兰,聂隐娘,荀灌娘,就是王熙凤,蘩漪。”母亲说:“都是狠角色。”母亲说:“不要光说不唱,花把式一个。”曲阿姨张口即来:“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母亲说:“卓文君。”曲阿姨唱:“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来小脚儿难行。可喜娘的脸儿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灵!”母亲说:“崔莺莺。”
母亲说:“当初工宣队下来,让你选择,剧团还是厂矿,你非要去厂矿。要是在剧团,到如今,怕是个名角儿了。你是辜负了一副好腔调,一副好皮囊。”曲阿姨说:“留在剧团,能有啥好命。演戏这条路,累煞人。样板戏一倒,能干啥。成名角儿有啥好,男人馋,女人妒,未必落个好结局。在男权社会,女人的结局,就是经营家庭,相夫教子。做平凡女人,苦中作乐。”母亲说:“平凡女人,未必苦。”曲阿姨说:“时代弄人,有啥办法。女人嘛,踏踏实实过日子,够了。”
街面房楼上是老公房,阳台窗户敞向大马路,各家阳台内容丰富,大张旗鼓展示花盆、拖把、棉被、鸟笼、腊肉、泡菜坛,各种衣物。空气弥漫蜂窝煤气味。母亲说:“这里楼下这么闹,楼上怎么住人。平安市场,白天嘈杂,夜上清静,这里到晚上,还有夜生活,有夜市,油氽麻球,羊肉串,油炸臭豆腐,气味太大,怎么睡得安稳。”曲阿姨说:“可能有人就爱住这种地方,楼下天天有新闻有广播,最流行音乐,最新款首饰,等于时尚最前沿。以前的大杂院,接地气,有人情味,有生活乐趣。现代人住楼房,人情味寡淡,楼房不如大杂院,等于一家一户关进笼子,门一关,冷冰冰四面墙,只靠电视解闷,有啥意思。同一单元隔壁,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人活着,就图个热闹,图个跟人亲近。老祖宗说,静以养生,我看未必,远山远水,孤孤单单,容易抑郁。左亲右邻,来来往往,有啥说啥,有地方宣泄七情六欲,人反而容易长寿。”母亲说:“这么一讲,也有道理。外国人一孤单,就是找上帝说话,我们一孤单,就是找人。”
一路说笑,一路闲逛。逛到饭点,进街边餐馆,点三两碗小吃。母亲说:“内地人,讲吃讲穿讲玩。沿海经济特区,三天一层楼,人人等于上发条,节奏快,忙着挣钱,内地人,贪图享受。”曲阿姨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这才是生活。”母亲说:“生活不是只有衣食住行,人生要有理想,要有斗志,鸟往高处飞,人往大处看。”曲阿姨说:“老祖宗的话,我不信,人做水,为啥不好,顺其自然往下流,流到大海,人往高走,越飞越高,不踏实地。飞得再高,最终要落地上。”曲阿姨说:“现今,只许生一个,各家孩子,都捧到手心,尽力栽培。我看生儿子不如女儿。要是儿子,只能进,不能退。对女儿,可进可退,我对古丽,要求低,一辈子顺利,开心。”母亲说:“看起来要求低,其实难达到。多少人能真正顺利,开心,无忧无虑,人一旦不满足,想拼搏,想奋斗,就准备吃苦头。”曲阿姨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说:“我们打算再要一个。”曲阿姨说:“啥?”母亲说:“我们有指标。”曲阿姨问:“为啥?”母亲说:“薛情的手,做过鉴定,算作残疾,按照法律,符合二胎条件。”曲阿姨问:“老薛啥意见?”母亲说:“他就是想再要一个。”曲阿姨说:“多少人想要二胎,偷着生,躲着生。生活条件好,政策允许,当然再生一个好,是好事。”母亲说:“好是好,只不过,薛情的手,我一辈子有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