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英会群山
宇东方
赤石岭小学停办后,曾有人提议把它建成村养老所,但因种种缘由,最终未能实现,早已淹没在荒草丛中。后来,被人开发成为养殖场,尽是猪鸡狗奋味。
群山小学经重建翻新后,比以前好了很多,但令老师烦恼的是,却没有了生源。刘向老师现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校长,手下共有两名老师,学生二人,全是外来山林种砍山工子女,一旦山工返乡,学校恐怕将面临无学生可教的窘境。蓝尚生受王土财之托,预先回到母校踏实场地,联络恩师和同学,准备举行小学毕至今的周年聚会。蓝尚生也是名老师,在县城教中学,触景生情,思绪万千……联想到耄耋的双亲,由于对乡土的眷恋,田地的热爱,仍固守老家,耕耘不缀。便赋诗《回望群山》一首曰:
三二师生一校间,万千候客几时还?
村翁犁作歌声竭,鸿雁孤飞应下山。
乡愁,是一坛老酒,一首情歌,越酿越醇,愈唱愈浓。身在其中,如父亲之谆谆,之唠叨,倍觉厌烦;人在异乡,顿感奇珍,好象心焦的孩儿离开了妈,昼夜喊娘……
这乡愁,好象无关雅俗,甚至弟次,就让它作为个人的一腔情愫,随风而去吧。
在是否邀请谊春城和陆大爽的问题上,蓝尚生和刘校长大伤脑筋。蓝尚生认为,大爽的问题不是问题,那纯属是叫不叫他的来的问题,是大家的一份心事,来不来都不会影响大局;而谊春城则不同,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邀请他,恐有“人走茶凉”之嫌,感情上,内心过意不去。而刘校长则担心,如果邀请谊春城,陈如燕老师会相当尴尬,当然,他们也不一定来。后来,在征求同学理事会的集体意见后决定,此两人暂都不作邀请,事后派人专程探望为妥。
中秋节过后,法定假日内的一天,邻近的同学早早回到了母校,经营市井行当的正在学校门前对面的群山河坡上忙碌,本次聚会所花开销均由王土财同学自愿赞助。为找回当年的感觉,决定聚会在学校举办,就一头土猪和一只肥羊,用大镬烹饪,当天就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醉不归。负责接送老师的同学也陆陆续续到达,先到的,或三五成群参观回忆,或出双入对诉说衷肠,有说认不出的,有说没变化的,又有几个围在小车旁,一边等待土财,一边在对爱车评头论足,说那款车高档些,上中低档配置如此诸类的问题,好象当年的牛中在相牛,曾为一颗半粒龄齿的成色,在争得面红耳赤。春堂说,土财家的汽车多得如车行一般,就差高铁未买,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又有人调侃说,他女人也不少,听说曾经称得上“老婆”的就有七个之多。有一回,大爽闻知此事,还怪土财忘恩,怎不“分”一个给他,说回来不认他了。老师听到后,立即为土财抱打不平,说那是简直是胡说,土财这么成功的人士,怎么会做出那等荒唐的事情呢?是典型的“葡萄酸心理和仇富思想”在作祟,如此这般。
陈夕飞和许则荣,也在受邀之列,他们同车同道而来,陈夕飞是位热门行业的评估师,许则荣则当差,两人均在城里工作。陈夕飞正在寻找陆梦乔的身影,目光中充满惆怅和渴望,倒不为那个曾经的香吻,而是听说两人各自成家后,很少联系了。据说,陈夕飞现在又瞄准一个新兴的行业,正打算和别人合办一家什么“外露汗毛开丫自然修复及护理”某机构,并自恃地认为,这极有可能是未来的朝阳产业。陆梦乔则应聘在城西“某超高极贵至尊小学”一年级拔尖班当教师,听说该类班级为小孩制定了长远而宏大的计划设想,小到越洋留学,大到为未来可能移居太白金星或银河系其他星球作准备……
“老板回来啦!老板回来啦!”将近傍晚时分,有人高呼着,那神情,那形象,好象发现了救世主一般。果然,一辆卡车大小的“大头虫”牌越野轿车后面,跟着一个车队,浩浩汤汤,尘土飞扬地向学校驶来。同学老师们开始沸腾,欢呼着向车队围拢过来,生怕有失远迎,疏远了和土财的关系。
“霹雳嘭啪!”一阵开关车门声不断,震得山响,非要惊动山神也出来迎接一样。土财头肥面满,意气风发,满面春风,身边跟随着一班前呼后拥的俊男靓女,或墨镜西装革履,或露金亮钻,金光钻影,金缕玉衣般,令人眩目,恍惚能听到它们与太阳光相互对射,发出重金属撞击的响声,如雷贯耳,火花四溅,令五行缺金者得益不少,甚是方阔张扬。各最新豪华款“番薯N”电话,时断时续地响个不停,好在群山信号微弱,否则,会令人错误地以为当地提前进入了惊蛰,到处是虫鸣鸟叫声——多少虚荣攀比的心,为妄想拥有它而滴血、掉肉,甚至殒命。其后果,远比王顺山当年偷吃的那两口,它的同科另类严重得多……或许,“高科”的出现在于拯救,而非毁灭;拥有的目在于心安,而非伤害……反而,土财衣着打扮朴素平常,使人错觉他是随队的后勤,正在微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问好:“刘校长好,看您,天生就是校长样;哇!陈老师,更年轻漂亮啦……”嘴甜舌滑,谈笑风生,拖着老师,拥抱着同学校友,亲密无间,令人倍感亲近温暖。百闻不如一见,土财的亲切随和表现,顿时打消了很多人无端的妒嫉和猜疑,有如一睹庐山真面目之感。
当年,土财和云绯离家出走后,来到特区,找到陆督盾。陆督盾因为人忠厚老实,已被老板安排分看材料,巡逻工地。陆督盾表示,人可收留,工可介绍,但他俩必须在适当的时候,给各自的家长写信告知实情,否则,另谋活路。土财云绯齐声应诺,稽首拜谢,如拜高堂,如拜天地。陆督盾并不费多大气力,便为土财谋得泥瓦学徒工一份,云绯帮工地煮饭一职,使他俩算是有了安身之地,立命之所。土财本来聪明伶俐,父亲又是泥瓦匠,早受耳闻目染,半年不到,升为大工,一年之后,成为组长,三年之后,另立山头,成为一名响当当的包工头。土财脑筋灵动,识抬举,为人大方豪爽,是有名的“大头鬼”,不怕失败,做事非常执着,事不功成绝不甘休。经二十多年的打拼,如今是“王氏星际土屙金某某集团有限公司”掌门,经营涉足建筑工程、地产、餐饮旅业以及商贸物流IT等行业,身家巨亿。土财喝水不忘挖井人,一直把陆督盾看作知已,让其跟随左右,当作总管。陆督盾娶妻生子,人丁开始兴旺,也算是个有头有面之人了。
发达后,土财也曾邀请过陆尚生等儿时好友、同窗同学到特区游玩过,平时,还赞助过尚生等到各地旅游,尚生不胜感激,既饱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领略各地风土人情,了解时代发展的脉博,又增长了见识,受益良多。
晚饭时分,群山河滩上,洒肉飘香,筵开数席,觥筹交错,猜拳划掌,敬喝酒声,响彻河谷。土财和尚生春堂等成功人士与老师校长同坐一席,同学嘉宾们轮番向主席敬酒,如祭祀时奠酒一般,又不时回敬,会不会喝酒的都被灌得烂醉;则荣和司机等另坐一席,没有喝酒。但,在这种场合没点酒意,各种话题都无法参与进去,显得局外。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话题不参与也罢。“土,土财,你发,发达了,不要忘记反哺家乡啊。”刘老师打着酒嗝,还象当年上课的语气,并无半点市侩地对土财说。“我,我在此保证!不出三年,把整个周山打造成,成什么好呢?”土财被酒菜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打造成,人文历史生态休闲——慢,慢生活的旅游度假胜地!”勾着头,左手捂住胸口,右手肘枕着台面,手指向着天道。“我们已经够慢啦,再慢下去,恐怕将要回到原始状态罗。”刘老师不知是真醉还是在说笑,连这么热络的词儿都产生了“误解”。“不是那层意思,我是说,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使那些走得离动物原本生存环境太远,而又厌倦都邑紧张拥挤喧嚣狂燥的心有个减压地,既让他们急于花销的零钱有去处,又带动了当地经济,未尝不是件好事。”土财解释道。“看来,古人说的没有错,士别三日,真应当刮目相看……那,那我代表乡亲,先敬,敬你一杯!”刘老师趁热打铁,乘胜追击。未等说完,其他人又是一轮河水酒弹轰炸,直喝到大半都扒在台面上。有不少人支撑不住,呕吐到河里,醉晕了不少鱼虾——如果不是夜里的话,被下游的村民发现,必定会误认为是那家稻田的农药用过了头!也污染了生态。最终,在老师的苦口婆心劝说下——说只要大家如彭祖和张果老,活到八百二万七千岁,恐怕连群山河水都能喝得精光,机会有的是之类的语重心长话,大伙才逐渐停了下来,但嘴里仍不停说着“今晚歌厅里,再喝,再喝……”那醉态和语调,并不亚于沙漠中,因饥渴脱水而亡的鬼魂在张牙舞爪,令人感觉阴森可怕。
车龙,在弯弯曲曲的硬底乡道上,缓缓鱼贯而行,乡道虽然细小弯曲,但,如果分成若干长短不一的每一段来看,应当是平坦的——即或所谓心有多宽,则路有多广,有多直!热闹过,远去的山野,显得漆黑静谧,渐渐被抛在车后,抛在无边的夜色之中。城镇的光圈在不断扩大,楼宇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光鲜而亮丽,一幢赛过一幢,仍在不断地攀升,万柱擎天,直逼苍穹——不过,据传,新的公约即将很快出炉,地面建筑物向上最高不能洞穿臭氧层,向下不能扎破地幔,否则,一律作违章建筑拆除!
从乡镇到县城,再到城市,建筑群如一座大山,一块大磁石,更象滚雪球,周山村等也蚂蚁搬家地被吸引了进来,融入其中,象水滴和溪流汇入江河湖海一样。或许,村聚就是都邑的前世,故乡,而都邑则是村聚的今生,来世。灯光由弱到强,由小到大,不断增亮,好象从清晨过渡到正午的时光。
土财的脑海,如翻滚的万花筒……想当年,陆督盾墙上的那幅挂历,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土财离开周山时,蒲屯乡最高的建物只有两层,且是砖木结构,电灯和电还是传说之物,而陆督盾挂历上的彩图都是高楼大厦,高到不可想象——四至九层不等,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墙上还挂满了明珠般的彩灯。因此,土财错误地认为,那是画画,并不可信,哪有好到如此荒谬的地方,把金子般宝贵的灯光都浪费到与日月星辰争辉的份上去,真是吃饱了撑着的,小心遭报应!土财越想越为自己当年的幼稚和孤陋寡闻而感到可笑,或也正因如此,才奋发图强……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冻死亦足!”尚生借着酒劲,正在卖弄文采,展示风骚,大吟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尚生,你是弹是唱?”土财的思维不觉被尚生所打断,并不屑张眼地问道。“是弹是唱,自在其中,其实,没谁比您更清楚。您说说,千百年来,那个时候比今天更加接近——甚至,远远超越诗圣所希望达到的理想世界?”尚生反问为答。“说得好,好!小弟我,算是没有认错兄弟,您!”土财击掌表示认同,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在酒精的作用下,尚生的双眼开始迷糊,好象生活恰如一场短暂的电影,从遥远的过去到现在,好似只在一瞬间,抑或,根本就没有距离。虎背河,青龙河,还有群山河,河边长满了翠竹,蝴蝶从蛾茧中破壳而出,在竹林间,在田野上……翩翩起舞,五颜六色,满天彩虹,散向四方,飞往天际;茧壳历经雨露风霜,严寒酷暑,无声跌落,化作泥尘,化作飘渺,迎风而起,顺水而流,飘向混沌,流向洪荒……
怀着乡愁,揣着记忆和希冀,周山的子孙,各奔西东,各谋生计……如果他们算不上时代的候鸟,弄潮儿,至少也称得上——那怕一丁点儿的浪花或飞沫,洒向五湖,溅向四海,在自己的梦想之地,创业和耕耘,落地生根。
祈祷天下永远太平,永无战乱,永无饥馑,永无沉疴……那么,处处即周山,即故乡。乡愁,也将成为,或必将成为,周山人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伴奏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