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带着你来到一道门前。门前站着两列武士，他们甲衣鲜艳，刀戈明亮。我们还没走到门口，两列武士就架起了长戈戟，并凶猛地齐声吼起“威武”来。随着吼叫，架着的长戟由里向外次第分开了，优质铁器的声音清脆悦耳。随铁器声走出一位少年，他白袍高冠，双目微合，面容娇洁，手执一枝黑色的玫瑰。他用清脆的童音对我们说，跟我来吧。我和你站着未动。我们是偶然走到这里来的。我们并没有想进去。那少年见我们未动，就说，不管你们愿意与否，有些门是必进的，在进门时，最好一起进入，注意不要踩踏门槛。我看着那道门，我看见那赤红色的门并不高大，两扇门上各饰有一尾金色鲤鱼的图案。鱼的嘴里含着一朵黑色的玫瑰。那少年用微合的双眸看着我们。你说，我们随他走吧。我顺从地点点头。少年微微笑了笑，把玫瑰递给你，转身朝里走去。你一只手拿着玫瑰，另一只手仍然牵着我。我觉得你的手温暖而潮湿。我们在门前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我想安慰你，对你笑了笑。你说，你的手好凉。我说，那是因为你的手太热了。你看着左边门上的那条鱼对我说，你的眼睛和这条鱼的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长得什么样，但那鱼的确长着一双美丽的凤眼。我看了看右边门上的那条鱼，说，那鱼的眼睛却像你的，像你忧伤时的眼睛。其实我很多时候都是快乐的。你一边说着，一边跨到了门里。我又看了一眼右边的那条鱼。正要随你进去时，门轰然关上了。我的手臂和你手中的那支玫瑰被夹在了门缝里。然后，玫瑰掉落，你握我中指的手也松开了。我把手从门缝里抽出来，然后猛捶门扉，旁边的武士拉住了我，其中一名武士说，这门你已永远开不了啦，拿着那姑娘落在这里的玫瑰，离开这里吧。我呼喊你的名字，但门内没一点声响。我抬头去看那门时，门右边的那条鱼已经不在了，那些武士也转瞬不见，四周只见茫茫的大海。我站在大海之间一块摇摇晃晃的孤礁上。
五七天过去后，你在远离大海的瞑城拆开了那封信。里面有一方绸巾。绸巾上绣着一尾红尾鲤鱼，鲤鱼的肚子里，有一对相拥着熟睡的恋人，他们赤裸着身体，有一个男孩正趁他们熟睡时逃离他们。你看了那头巾上的画，掩面哭泣起来。我任由你哭着。这时，我突然憋了一眼地上那张被遗弃的报纸，我看见报纸的中缝里赫然登着一则《领尸启示》，大意是说，在那个海边，发现了一具青年男尸，经法医鉴定，是因在海里游泳时不慎淹死的，请其亲人前往该市海滨公安局认领尸体云云。我赶紧将那报纸捡起来，揉成一团，丢进了身后的污水沟。你这时突然抽泣着说，他没有走，而是被大海淹死了。我不该在海里游那么久，使他着急了——他一定是等得着了急，才到海里去的，而我知道，他一点也不会游泳。最后，你决意要回到海边那座城市去，你要去找他，我要陪你去，你婉言谢绝了。你离开我时，忍不住狠狠地对我说，你就是那个讨厌的男孩！你一直想用梦杀死我的恋人，然后带着我逃走……你说完，转身登上了那条挂着青色帆布的船。我在这里等你。我想你七个月后一定会回来。我在你启航的码头上靠拉二胡为生。我对二胡有一种天生的偏爱。我信手拉弦，流出的是《梁祝》。我从没拉过这支曲子，但拉得特别好。我拉着拉着，不禁泪流满面。泪光中只见那对化蝶化成了一对红鱼，它们缓缓地游在伤感的水中。伤感的水中，除了随着缓缓流动的水流轻轻拂动的几线水草，再无别的生命。周围没有一个人听我的演奏。他们或许和我一样无知，从没有听说有过这样一支名曲；或许他们熟悉这名曲，而觉得梁祝之爱仅是神话，它不能安慰大家的心，而只能让人倍感失落；或许是我演奏得太拙劣，彻底破坏了这名曲的美感，而不屑听下去。总之，人们只管各干各的事。很久，才有一个人走过来。他衣着破旧，提着个很大的拾破烂的麻布口袋。但他也没听我演奏，只丢下了两枚硬币，就转身走开了，好像他是专门来为我送那两枚硬币的。红鱼在我的乐声中缓缓地游动着，那样子，好像是在为某种死亡送葬。
六我说你回来吧。但你什么也没说，只管找那个青年的尸体。你找到了海滨公安局，但他们说，那尸体早被人领走了。你问是谁领走了尸体。一个肥胖的警察不耐烦地说，一个女人，一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女人，也就是那个死鬼的老婆。你是——哦，我明白了，嘿嘿嘿嘿……对了，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女人？我一并告诉你吧，她住从滨海路17号四栋1104房间。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哦，我想起来了，叫吴小茜。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你气愤地说。你离开了公安局，悲愤地朝滨海路走去。找到那里，房主却已换了。一个瘦弱得随时要倒下去的老太太牵着一头高大威猛的狼狗，隔着铁门对你说，那姑娘死了，已死了三个月了，她是因为她男人的死伤心死的。现在还有这样的人，真是让人感动呀。出葬那天，整个城市都去为她送葬，万巷皆空，举城挥泪，这样的事情以前没有过，恐怕将来也不会再有了。你听得目瞪口呆，你觉得这一切都不可能，觉得他们是在联合起来蒙骗你。你便自己去找他。
你找遍了所有的海滨和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你一脸尘土，面容削瘦，神情憔悴。你知道是我用梦杀害了他，但你赌气不问我。
你从此对鱼特别敏感，你每每看到那些吃鱼的人便异常恐惧。你见了卖鱼的人就想上去，把鱼全部买下，然后放生。见你那个样子，我不忍心再瞒你。
我说，走吧，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引着你朝大海走去。我在海边高声呼喊道，鱼，快从梦中回来吧，快回到梦里来！
我呼唤了好几声声，才看到一条鱼的红脊划破了海面，浮了出来。它游到岸边，张开嘴，从嘴里喷出一股水雾。他赤裸着忧郁而苍白的身体，从水雾里走了出来，像刚刚诞生一样。你奔向他，我看了一眼你欢乐、激动的背影，慢慢地朝大海的浪涛间走去。
七落日使大海变得像一个神奇的梦。浪涛中的船和那些岛，浪涛拍击的岸和岸上的城……一切都在一种玫瑰色中新生，接踵新生来临的是湿润的夜和梦中的呓语。我正在往海底下坠的身体使我分辩不出是夜的湿润还是海的湿润。我看见金色的鱼群时光样从身边流逝，有几尾穿透了我的身体。海水淹没了尘世的喧嚣。我正沉醉在海里，感觉自己的灵魂正一缕缕弥散在水中。突然看见你如一尾青色的鱼，游到了我的身边，把你纤长的手抚在我的手上，我感觉大海把我已经弥散的灵魂经过你的手指重新收集起来。
我的泪使大海变咸。你微笑地引着我，我重又浮出海面。城市不知何以无灯。一切都融在黑暗里。海沉默着，人世笼罩在庄严和肃穆里，满怀对新生的期待。我随你到了岸上，鱼群跟随着我们，它们在岸上静静地死了。海随之波动起来，浪一次次拍击着我们的脚踝。你让我的头靠在你柔软的手臂上。你的另一只手仍抚在我的额头上。我还没有完全醒来，你用你的心跳和含着水藻气息的呼吸慢慢把我唤醒了。灯一盏盏亮起来，城的轮廓在海中波动。你把我轻轻地放在沙滩上，然后站起来。你鱼一样的形体在一道道玫瑰色的光环里蜕变。我看见了你柔软的乳房、平滑的小腹、苹果样的臀部、莲藕样的腿和露在沙子外的十粒脚趾。我把你救出了海，请你原谅我，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你永远不会再到那海里去？你一边披着薄纱，一边轻轻地说。我说，我不能保证，因为，即使我不沉毁在这大海中，也会沉毁在你那大海里。我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衰弱。你好久没有说话。直到披好了被风吹乱的薄纱，你才说，我没有想到你会如此深地沉溺于海。我说，那不是沉溺，而是我本属于海的。每个生命都有所属，或属青山，或属荒漠，或属高天，无一例外。
这个孩子，原来你就是那个青年。
我听你说完这句话，叹了一口气。然后，你让我过去，帮你把头发束好。我的手颤抖着，你头发的气息让我眩晕。我忍不住吻了它。没想到我灼热的双唇刚一挨近它，你突然消失了。海滩空空荡荡，天空星辰隐没，海水消退，只见无水的海床像大海一样荒凉。
1992年8月厦门归来，初稿
1999年10月，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