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之前,由于家里一直没有闲钱添置一台洗衣机,用手洗衣服便成了那段住居岁月里我们最艰难的劳动,因为那时候我们更多面对的是冬末春初依然在零度上下的十分寒冷的天气。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在南方习惯了经常换洗,回到这里也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洗一次衣服,家里其他人相隔的时间要长些,明月偶尔还要帮岳父岳母洗。一般而言,自来水与井水的温度相比是暖和好几度的,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院子里的龙头水竟然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原来这水引自后山草原上的泉水,而泉水实际上就是天山雪水渗透地层形成的地下水。幸而水虽冷,却是一年四季都不会结冰。
记得2004年冬天回去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龙头口给冻住了,但是只要举起柴火在结冰的龙头嘴上烘烤一下,水就哗哗哗地流出来了,再也不用像明月当年住在三小队时,寒冬里要跟着父亲带着榔头、十字镐去河坝掘冰背回家里储水。根据这些年使用的感觉,即便是在春末夏初,这水在上午十二点前、傍晚六点后,都是冰冷刺骨的,洗衣服的时候,双手被冻得通红直至麻痒。因此,每当春季回去时,我最害怕洗衣服,明月看我的愁眉苦脸样,便把我推到一边,自己洗起来。在马场的日子,特别是冬末春初的天气还十分寒冷,我把这苦差几乎全推给了明月。奇怪的是,明月接触这么冰冷的雪水时承受能力比我强多了,洗了半个钟头,她依然说感觉不是很冷。我岳父定居新疆四十多年,不再看得惯来此地的南方人频繁地换洗衣服,也看不惯自己的儿女闯荡几年后就落下了经常换洗衣服的毛病,他曾经骂过儿子天祥,说他的衣服不是穿烂的,是洗烂的。如今看着他女儿三五天就要洗一次衣服,竟也心疼起来,说她在南方的那些年天天这样洗麻烦不麻烦。明月说,在南方要是一天不换洗衣服,你会被人看成是笑话,现在回到这里,虽不用天天洗,可是也要勤换一些。于是在马场,明月用冷水洗衣服的次数就非常多。或许,这就是草原儿女比南方人多具备的一种耐寒本领吧。即使在夏天,在早上拧开水龙头用水,依然有沁骨的感觉。2011年的盛夏时节,我一个人在马场家里的时候,早上十点前我是不愿意洗衣服的,因那水依旧冰凉沁骨。中午以后洗衣服,那水是凉快舒适的,于是又成为我喜欢的水了。
在一些冬夜,刮过后山草原的狂风暴雪让天地变得更加黑暗,多少年果子沟一带苍茫无涯的赶路情景再一次浮现我的脑海,倾听五六级甚至七八级大风暴雪的声音,睡在炕上的我突然感觉到周围这间小屋是如此的渺小和单薄,好像周围并没有房屋人烟,只是我们的小屋在孤零零地被狂风吹打着,撵赶着,有一种沉入茫无际涯的时间和空间的感觉。这些冬夜,狂风暴雪虽然发出虎啸龙吟般的可怕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可我依然觉着马场的宁静没有被打破。我在伊犁的所有冬天度过的那些日子,使我有许多的休闲时光静静地梳理过去的三十年,结果我发现自己在哪一年的道路走错了,哪些日子我过得有些荒唐。我在无人打扰的日子里反复思考着是否要重新回到纷扰的南方。而这些奇怪的想法在南方的冬天是不可能产生的。我不同意有的人把我们在北方的这种生活方式称作冬眠,冬眠的只是动物而不是人类,况且我们与冬眠的动物有着根本的不同,冬眠的动物是只睡不吃,而我们是又睡又吃又活动,有的人还坐了高轮牛车一早就去乌鸦岭那边拉柴火,甚至有的人还会在严寒的冬夜里干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事。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对生活在寒冷地带的同胞作出这种评论是很不道德的,根源就在于评论者一点也不了解那里与南方决然不同的生活。
比如,在这么寒冷的冬天,我除了喜欢待在院子里吃饭、聊天、活动和扫雪外,依然保持着对院外野地的热情和偏爱。因此,雪最厚的时候,即使在新房子里感到非常暖和,我也喜欢到房子外面走一走。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看似单调贫乏的冬天的野地,其实隐藏着无限丰富的东西。比如,我一出院门的时候,就看到了门前及膝的盐池一样的雪地上一行行深及十多厘米的靴印,这时候是早晨九点,虽有阳光却并不温暖,许多恋床的人还没有起床,那么这靴印是谁留下的呢?他是去赶巴扎(假如这天是巴扎日的话),还是去地里看看越冬的麦苗?或者,他昨晚就已经和她约好,今天早上两个人去河滩边堆雪人,他从我们门前经过,为的是到前面林带里那棵高大的榆树下与她会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他只是早起经过这里,不经意地把靴印留给了我这个爱思考的路人?
冰河
12月初,已经连续四五天了,难得一见的太阳总是长时间地隐藏在铅灰色的云层上空,马场东南面的吉尔尕朗河已经成了一条冰河,像一条白玉带子镶嵌在辽阔的马场和一条笔直的公路之间,公路的一头通向新源县哈拉布拉乡,一头通向巩留县莫乎尔乡和库尔德宁自然保护区。近看吉尔尕朗河,一座座冰桥自然地架在河面上,在整个冬季里成为两岸的人们过河的最便捷途径,从冰桥上走过去的人们便有了一种方便的快乐和探险的刺激。偶尔还看到东风货车在冰厚近两米的冰桥上疾驶而过,外行的人会不期然地涌起一阵担心,而货车早就在司机若无其事的驾驶中轰隆隆地开上岸去了。在另一片冰面上,穿着各种颜色棉衣的汉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和回族的孩子们,正在熟练地滑冰。滑了一会儿,他们又玩起了抽陀螺,尖叫声和快乐的笑声响彻了整个河面的上空。在不远处的冰面上,几个大人正蹲在自己开凿好的冰窟窿旁边,专心地在鱼钩上安放着鱼饵,另外几个冰窟窿旁边的大人们则正在提着鱼钩线耐心地等待着鱼上钩,这时候的鱼是饥饿的,大人们总是能钓上一条条有铅笔盒大比筷子还要长的狗鱼、大白条等,它们是孩子们心目中最大的胜利和快乐。
河滩边的景色把冬日的吉尔尕朗河衬托得更富有魅力。那些在银白雪野上挺立的红柳正伸展着一簇簇鲜红的枝条,甚至在岩畔上可以看到一些暗红色的浆果,在一月中旬不断飘落的白雪中那样温暖惹眼地发着光。河两边的峭壁上,挂着一幅幅洁白如玉的冰瀑和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柱、冰剑、冰灯……冰的世界、冰的气韵在这条处于偏远牧区的吉尔尕朗河上尽情展现。冬日温暖的阳光开始斜射的时候,那是雪地上最美丽的时刻,各色光线切割乱舞,空中好像有许多个太阳正在点亮。阳光穿透云层照耀下来,那些冰柱、冰剑和冰灯会闪闪发亮,在白光之外还会浮起一层朦胧的不易发现的蓝色。阳光照射久了,那些冰柱、冰剑、冰灯会有薄薄的一层表面慢慢消融,融冰汇聚成一滴滴冰水,在凛冽寒风的吹拂下,一条条柔柔细细的水线,在阳光的照耀下如飞扬的七彩流苏。到了晚上,那些水滴和水线又在零下十几度的寒气中凝结成一条条冰柱、一把把冰剑、一盏盏冰灯。第二天人们来到河边,看到的是满河由各种冰柱、冰剑、冰灯组合而成的流线优美令人遐想的瑶池仙境。许多小孩这时候又成了那些仙童玉女,折断一根根奇形怪状的冰挂,用自己的想象和语言加工成最喜欢的兵器,咿咿哇哇地叫着、笑着,冰挂碰击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都在预示着一场仿佛天宫里的大战,起伏跌宕的吉尔尕朗河滩于是从时间的寂寞里一下子转入空间的喧嚷纷闹中。
有好几次,我们到河边捡拾柴火,趁机在冰河上和别家的小孩玩耍。往往是天色已晚,玩兴未尽,一家一家的小孩跟随在自己父母身后,拖着灌木杈、野果树杈或者挑着一捆捆扎好的梭梭柴、红柳条、芨芨草秆浩浩荡荡地回家。身后,那些一路拖着的树杈先是把吉尔尕朗河刮得冰花四溅,然后他们从雪路上经过时,仿佛有一支支大斗笔在洁白的大地纸板上挥毫狂书,一公里多的银色世界里就有了纵横交错、气势恢弘的神来之笔。
这时候的吉尔尕朗河似乎停止了流动,但是有了解它并且凿开过它的人告诉我,在它冰层深处的河底,依然是暗暗涌动的水流。那个人还说,水流就像住在这里的某些人,看上去一辈子不再想离开马场了,但是却又一辈子都在努力离开马场,他们一年到头很少回来的儿女,就是他们从小鼓动拼命走出去的,如今,那些年轻人早已生活在广东或者浙江,有的在乌鲁木齐,最近的也跑到了伊宁。看着吧,他们这辈子不会再回来。
冬日的声音
1月到了下旬的时候,天空中的蝶雪像突然长大了一般,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白蝶,并且在马场的天空中整整飞翔了三天三夜。雪下得真大啊,看起来大地是多么空旷,听起来周围是多么安宁,感觉又是多么舒服啊!地上的雪已经达到了两尺,这时院子里的果树和外面那些杨树、榆树已被几天前的小雪和随之而来的这场大雪压弯了腰,有的还挂着粗粗的冰凌。
有时候,我也会站在屋檐下静静地待上好长一阵子,无所事事地观看下雪,或者整个人走到院子里待上一阵,让雪花落在头上身上,岳母心疼地叫我进房子,可我就是不想进,那一刻我想让伊犁的雪知道,这个冬天有我这样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有我这样一个人喜欢它们,喜欢待在这里看它们漫天遍地地落。
这时候,往往连续一个星期,甚至十天半月都没有人在马场的小路和野地上走动。房子外的温度已经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冻得人出不了门,但是我们的生活依然像所有的马场人一样清静和休闲。那些日子,我常常一整天守候在保持着旺火的炉子前,时不时地翻动着上面烤着的几片馍馍,或者躺在被炉火烘得热乎乎的大炕上,一边吃着烤热了的馍馍,一边看着电视,和他们东一搭西一搭地聊着话儿,也经常喝点儿散酒,有时是桑葚酒或者玫瑰香葡萄酒,小矮桌上的菜大都是入冬前十来天便已宰好腊干的鸡鸭或鹅,有时也有羊肉,还有地窖里拿出的洋芋、青萝卜和大白菜,明月或者岳母偶尔也会炒上一份大盘鸡。我正好坐在窗前,嚼着熏马肉的时候我放下筷子,抬起头,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熏马肉历经秋冬季节释放出来的时间的香味,偶尔在她们的笑声里睁开眼睛,看见灰白的窗外雪花像揪面片子一样飘落,呷一口伊力老窖,酒香里我品味到了一种梦寐以求的真正的安宁。
通常和我一起喝酒谈天的是岳父和小舅子光旭,我常常在抿下一口酒夹了一块肉之后,边咀嚼边悠闲地抬头仰望房顶,这时候,我看见了屋顶灰黑的苇席和椽木,眼光往下时我又看见了四周的石灰墙一窝一窝地露出的泥坯。我轻轻地拨着壁炉里的火,偶尔添加几块柴火或者牛羊粪饼,竟然感到十分自然和惬意。尽管冬日里没有春天鲜艳的花朵,但是这温暖的火就是好看的花朵,这里的维吾尔族人不是有句谚语吗,“火是冬天里的花朵”,比喻多么形象!冬天烧火炉的感觉比城里放暖气的感受不知要好多少,暖气尽管很方便,但是房子里太干燥,而烧火炉的时候,炉上放着一壶清水,房子暖和的时候,壶里的水也噗噗地开了,水沸腾后弥漫的蒸气正好中和了房子里的干燥。就是烧火炉吧,也有烧煤炭和烧牛羊粪饼的区别:烧煤炭时空气带着一种硫味儿,有点难闻,还容易不安全;烧牛羊粪饼呢,房子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草熏的味儿,牛羊粪饼慢慢燃烧分解,给温暖的家再增添一股自然温馨的氛围,这氛围又让我们怀想家园是多么避世遥远,让我们想起一些原初的东西。按照李奥帕德的观点,如果你不记得暖气来自何处,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块劈开的好栎木放在壁炉的柴架上。尽管我的城里恶习不会达到如此地步,但我也的确这样做了。偶尔我还会走出房门踩着厚雪去院里提水,手里拿着点燃的柴火先把被冰封冻的水龙头烤暖,接着拧开开关便看到了白花花的水流,伴随着哗哗哗的流水声。
这一年,新房子还没有盖。新房子盖好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而我们那时候住的房子在马场上的确属于比较破旧的房子,但是因为我们在这么寒冷的冬天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了,老老少少一家人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就是一股暖流,所以冬天虽然寒冷,房子虽然破旧,但是我们每天都能感受到一种幸福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