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说的虽然只是一棵梨树，但我从她言语间听出的却全是对遥远老家的思念。梨树是种在院子里的，自然它是附属于老家的一件家产或者说财物。这么说来，思念一棵梨树的的确确就是思念那个遥远的老家了。
那天在院子里，我听光旭说，这棵梨树每年开的花不算少，但是结的果并不多，也就十来个吧，不怎么甜，酸得让人皱眉，大家都不爱吃。我想，从来只听说新疆的土地长出来的果都是甜的，却没想到这梨子这么奇怪，甜里带酸，莫非这也是我们一种生活的隐喻？
那天，我还文绉绉地让明月站在当年她亲手种下的那棵梨树旁，为她照了一张相，我想这应该是意味深长的一张。光旭不是说种了梨树就会离开家乡吗，但是现在你看，游子又回到这棵梨树身旁了——我们打破了这种宿命的谶语。
岳母走过来，指着长在梨树旁边的一丛丛菊叶样绿色叶子说，在这儿种着当归呢，都长这么高这么茂盛了。我一下子仿佛得到了谁的点悟，拍了两下巴掌说，真巧啊，当年种下梨树，今日得遇当归，这就是天意！站在一旁的岳母、岳父、明月和光旭听了全都会心地笑起来。
主屋右边那间放置杂物的旧房子里一下子扑棱棱地飞出许多鸽子，升上蔚蓝的天空后在清凉的空气中飞来飞去，渐渐地又下降到白杨树梢的高度，好像是在欢迎我们从远方归来。明月兴奋地跑过去，边跑边叫起来，还有这么多鸽子呀是不是当年我养过的那一群？两位老人说，可不是，就算不是全部，起码也有一小部分吧，鸽子下的蛋我们都不想吃，鸽子便越孵越多，都快要挤破房子了。明月站在旁边说，当年房子里养了许多鸽子，想不到十几年后竟然还有这么多，兴许里面就有当年的那些老鸽子呢。我说，鸽子认家哩，它们的后代当然也认家。岳母说，你们要是想吃鸽子肉，我叫你们爸爸每天宰两只。我们都摇头，哪里舍得吃呢，它们就是一群伙伴啊。难为它们不嫌弃这个贫穷破旧的老家，你看它们见到我们都叫得挺欢哩
我抬头仰望院子上空，鸽子们快活地飞翔在瓦蓝的天幕下，有时候它们又在屋顶上某一处泊下来，一边咕咕咕咕地叫着，一边很稳健地走着，脑袋灵巧地左右摆动瞅着；一会儿集中了五六只拍着翅膀飞起，越过院子围墙，掠过墙外的白杨树梢后飞上蔚蓝的天空中，飞到旷野外。但是鸽子对这个家是有灵犀相通的，那时明月走进房子，用红塑料勺子盛了半勺玉米颗粒，走出来的时候使劲把勺子里的玉米颗粒高高抛起，玉米粒和勺子碰出哗哗的响声，几分钟后，鸽子便整群地飞回来了，把尾巴展成扇形，飞机着陆一样落在了老房子门口的空地上，围成了一个大圈子，又开始了它们那种温馨的叽叽咕咕。岳母说，它们这是在举行欢迎仪式呢，欢迎你们回家。
那夜我躺在大炕上，倾听着院外高高低低或缓或急的狗吠声，还有远方隐隐约约的模糊叫声，心里翻起一片思绪。在这张据说已经有二十多年岁月的大炕上，明月睡得十分香甜。十年思乡梦，而今一夕圆，我深知这些年她在南方真的很累了，她从我们结婚起就念叨着回故乡，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所以今晚住在她十几年前住过的老房子里，睡得很香甜。而我也想到了我自小就萌生的理想，想到了今后必定会与这里长久地联系着，或许我会因此改变命运，或者产生一些人们几乎没有想到的东西，我也许会成为一些人心目中奇怪的人。我就这样辗转反侧地想，以至于几乎一夜无眠。
黑夜的月亮
在老马场居住多年后，我一直觉得，老马场老旧的房子因为处于荒凉的地带而蒙上了一层古远的神韵，老马场也因为有属于我们的一院老旧房子而显得富于传奇。虽然，马场地处偏僻，在冬天的岁月里更像是一片不为人所知的寂寞荒野，迄今为止我还没听到过除了我们之外有谁说向往她，甚至没听到过谁谈论她，但是这里的一切依然让我感到舒坦自然，感到激动不已，感到骄傲满足。
让我感到激动和骄傲的当然就是我们那古丽花儿一般的女儿。2004年，小伊丽出生后，养儿育女的生活正式开始。我那种在偏远的老马场当起了父亲的幸福感觉也终于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我有了一种我的南方朋友根本无法体会得到的新奇和幸福，更有一种飘荡在遥远而又切近的故乡却无人能够体会得到的骄傲和甜蜜。只有我和明月才可以尽情地分享这些骄傲和甜蜜。每天，我的全部时间就是伏在明月十多年前睡过的炕上，从小家伙各种新奇的动作和心语一般的咿呀声中，悉心揣摩她的内心世界，我们发现，小家伙一到用餐的时间就会发出尖利的哇哇哭叫，一直到我们端来牛奶，而小家伙仿佛是为了弥补妈妈没有奶水哺乳的遗憾，每顿都能吱咕吱咕地喝下去半公斤！冬末春初的2月，要找到牛奶也不是很容易，幸亏住在东山脚下的老表叔家圈养着两头奶牛，从而保证了在冬天里给小家伙的牛奶供应。岳母在一边看着她惊叹，幸亏你这个小不点能喝奶，否则你真会像只老鼠那么大的！
每次喝完奶，小家伙都会在我们疼爱的眼光注视下安静地睡去，而一旦醒过来又会哇哇大哭。也许是为了证明在这片土地上也能发出自己嘹亮的声音，小家伙特别容易饿，一饿醒就哭，而哭得也特别频繁，特别大声，外婆外公害怕小家伙哭出病来，还没满月，有点迷信的他们就给她取了个乳名“丑丑”，用意是以丑名转移邪煞对她的注意，让她平平安安地成长。我们是不太计较这个的，用明月的话说就是不“尔识”（新疆方言，“理睬”之意），我们想得更多的还是取名要考虑响亮和象征意义。我说，就叫“伊丽”吧，和“伊犁”谐音，既是对她出生地伊犁的纪念，也是希望她长成个聪明美丽的姑娘。明月惊喜地说，我正好也想到了这个名字，我们心有灵犀嘛！这样，外公外婆一直叫她“丑丑”，我们则叫她“伊丽”。三个多月后，迷信的爷爷奶奶找一位神汉算了一通，认为平安成长要认一位大神做爷，又给她取了一个符合老家风俗的名字“广莲”。于是，小小年纪的她就拥有了三个不同辈分的亲人所取的各具深意的名字。
其实，女儿从她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得到了外公外婆的悉心照护。明月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离开故乡十几年后，女儿会出生在自己魂牵梦绕的土地上，又会住进自己当年住过的简陋闺房里。虽然房子还是那样的一间旧房，但是它却接纳了我们最亲爱的宝贝。外孙女在自己家，辛苦了做外公外婆的，在这间他们的宝贝女儿住过的简陋房子里，一生奔波勤劳的岳父岳母又一次担负起了做父亲母亲的使命。
这年的3月下旬，北风还在呼啸，雪花也在飘飘，可这时候我却接到了单位领导的催归令，我万分不愿地离开小家伙和明月，离开马场赶赴南方，留下明月多待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后，明月因为单位有急事也赶回了南方，岳父岳母就像刚刚做了父亲母亲一样开始了对小家伙艰辛的护理过程。
马场人对我们女儿的印象很久都停留在她的哭声里，他们挤在我们简陋破旧的房子里，一边观看一边议论一边感叹。再后来，我们去了南方又回来，他们见到我们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那个女娃子啊，是我们见过的最能哭的丫头，哭声能传遍整个马场哩。岳母也说，她就是能哭，哭声特别响亮，特别是饿了，我们来不及冲奶，尿湿了尿片子，我们来不及换尿片时，那哭声啊，冲出房子传遍了周围十几户人家。岳母后来愉快地回忆，这个小家伙呀，她的哭声真的可以震天哩，我的耳朵时常被震得嗡嗡直响，心被吵得跳荡不宁，我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得病呢。还有岳父，常常被吵得向岳母找借口出去解手，其实是想趁此机会清净一会儿。光旭和宏博也非常害怕他们这位外甥女哭，每次哭，光旭都会说，都已经哭了一个小时了，她咋还在哭？宏博说，肯定是哭她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照顾她，她爸爸妈妈和她相隔这么遥远，分别这么久，不哭才奇怪哩！
那时，正是春天耕种的好时节，光旭和宏博天天要下地干活，晚上想好好休息一晚，可是他们这位外甥女实在不懂事，从后半夜开始就大哭，岳父岳母抖抖索索花了十几分钟给了牛奶喝她还要哭，一哭就是一两个小时，声音从洪亮到沙哑。岳父岳母听了害怕，担心哭出大问题，对面那间房子里的光旭宏博却苦不堪言，本来一天下来身酸骨痛，这会儿想休息好也不行。第一晚就算了，可是第二晚也是这样，第三晚还是这样，夫妻俩第二天起来双眼布满血丝，下地干不了半天活就打瞌睡，浑身乏劲，干不下去了，他们说，干脆，我们跑吧，不跑就要被她耽误地里的活了。他们骑着摩托车带着儿子航宇一起逃到六七公里外宏博的娘家住，第二天一大早又回来下地干活。还有呢，左邻右舍的人尽管离得远，没有光旭宏博听到的那样吵，但也知道半夜里这个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的女娃子爱哭，而且哭得大声，哭得用劲，马场的夜晚很沉静，稍大一点的声音都可以听到，听到了就感到搅人心，哭声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他们。他们不好意思责备岳父岳母，但是会在串门的时候，看着这个女娃子一边称赞长得好看，一边就趁机数落她哭得厉害，没听见过这么能哭的丫头，河坝那边都能听得见呢。
光旭他们两口子晚上到另外的村子休息了，岳父岳母就更辛苦了，一两个月大的婴儿也懂得有大人在身边会很安全，所以，吃饱了的宝宝在大人身边会很安静地睡觉，还会撒撒娇，听见岳母的声音就扬起小手，嗯嗯啊啊的，小脚也在一上一下地蹬着，那双期待的大眼睛随着岳母的动作忽闪着，这时如果岳母不抱她，小嘴就瘪开了，哭声也随之响亮起来，大滴大滴的泪珠滚到头发里、衣领上、被褥上。小家伙那委屈样一下子让岳父岳母心疼起来，赶紧伸手抱她。有好几次小家伙哭得又响亮时间又长，岳母抱她也不愿意停止，咋哄她也不愿意停止，岳母就有点烦了，大声说，哭吧，哭吧，这房子本来就是你妈住的，现在你又住上了，十几年前你妈去了南方就一直没回来过，孤苦伶仃的在那边，回来了这么快又走了，是我命不好哩，我这个老太婆现在心里都有愧哩，现在你这是替你妈向我索债呢，老天爷注定要我把欠你妈的还到你身上哩！
岳母后来告诉我，我和明月相继走后，才两个多月的小家伙似乎硬是要折磨人一般，总是在岳父岳母抱起她的时候停止哭泣，而且在两位老人当中似乎又特别喜欢被岳母抱，岳母患有冠心病，一双手的关节也不时疼痛，结果，因为长时间搂抱小家伙而落下了炎症。此后的许多年，就是小家伙跟随我们到了南方，岳母闲下来的手关节也时常在阴雨天里隐隐作痛。家里本来还有个大舅子天祥，偏偏也到县城打工去了，就连年迈的岳父也因为常有少数民族邻居找他看病而常常不在家。没人帮得上忙，岳母就只好自己强忍着手腕疼，一次又一次抱起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小家伙，用只有岳母和小家伙才能听得懂的语言进行心灵上的交流和安慰。岳母常常嗔她，你这个丑丑啊，你真是命苦啊，才这么大一点就与爸爸妈妈别离，你的命运真像你的小名，就是一个丑丑啊！
作为外公，我的岳父为了他这个外孙女也吃了不少的苦，他负责跑外勤，一般就是到五公里外的莫乎尔乡集市上买奶粉或买些小儿常用药，为了省些车费钱用来买优质奶粉，因工致残双腿不灵便且有高血压的岳父冒着严寒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往奔波于家和集市之间的雪地上，以至于家里常常无人做饭，留在家里忙于照顾外孙女的岳母就经常挨饿。后来老两口商量好，岳父每次要出门给人看病了，就事先把馍馍蒸好，菜摘好洗好，才放心出门。岳母也是趁着小家伙睡着了，才匆匆忙忙地跑到厨房啃几口馍馍，吃一块自制的咸蛋，喝碗水，如果时间来得及再炒些菜，或者煮一碗苞谷面糊糊，好就着馍馍吃。
尽管劳体又劳心，岳父岳母却没有说过啥怨言，在和小家伙分别的两个多月里，有时候我们从南方打电话问候两个老人我们女儿的情况，老人总是在电话中笑呵呵地说，丑丑没事，丑丑变得很乖，你们就放心上你们的班吧，这边一切都有我们呢。我们细听和辨别两个老人的说话，明白他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女婿，都是为了我们这些因为无奈而不孝的年轻人，他们常年面对与我们的别离，在想念之余，这样做也感到苦中有乐，苦中带甜呢。那我们就顺水推舟领了这份情意吧。唉，他们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还为了我们这些小辈受这份不该他们受的苦，真是难为他们了。这时候我们就想，爸爸妈妈的苦心，女儿女婿一辈子不敢忘，外公外婆的恩情，等女儿懂事后我们要告诉她，让她也一生铭记。
而明月住过女儿也住过的这间旧房子，我希望多年以后女儿会承认这是一个最好的摇篮，最温馨的家。但是我非常担心的是，这么破旧的房子，会支撑到女儿长大也不塌吗？只怕不知何时，房子就倒塌在一场风雨中了，那么我们的宝贝女儿，就只好站在房子原来的地方怀想，或者凭着我们给她拍的几张旧照片想象了。而到那时，曾经向小家伙倾注了多少慈爱和辛劳的老人，还能满面笑容地接受外孙女儿那反哺式的孝敬和深深的祝福吗？
那些年的岁月里，我坐在那间房子里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根本不敢肯定，我问明月，明月也一脸怅然，显然无法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