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心情热切的孩子里,有一个和王祖炯的情况有点类似,他叫毛国胜。当年,由于家庭出身官僚资本家,毛国胜报名去新疆也是一个最明智的选择。父亲是开钱庄的,定性为官僚资本家,1950年“镇反运动”时被捕,不明不白死在狱中。母亲后来受到牵连被抓走关押。出于爱好和特长,毛国胜本来的选择是报考美术学院,但在拿了准考证以后却没有去考,考试应该是在8月15号,他在8月20日那天登上火车去新疆了。
毛国胜高中毕业前,有个很器重他的老师对他说:“如果你的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你会心服口服;但是在年级里你是拔尖的,一旦考不上会很受打击。根据现在的形势,你应当有个心理准备,像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是不会被录取的。”
这应该是毛国胜选择去支边的最主要的动因。1963年的时候,上上下下阶级斗争的这根弦已经绷得很紧了,借用后来时髦的话讲,那叫“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向已经很明显了,但凡出身不怎么样的人自然会对此更加的敏感。
一身军装意味着无上光荣
在新疆阿克苏附近的阿拉尔市,原来的农一师师部大礼堂,是一座仿苏式的土灰色建筑,时代特征明显。现在除了演出的台子依旧没变之外,有点像一座空置多年的高大厂房,而里面开辟成了“三五九旅纪念馆”。
陈列的各式展品,大都是从团场老战士、老职工中间征集来的实物,包括各个年代的生产生活用品,大到农机具,小到缸子鞋子之类。昔日的支边青年何百成热情地做起了讲解,他指着架子上说:“你看,这是给我们发的军装,都是这样的军帽。这个有帽徽就不对了,当时没有帽徽,没有领章,但确实是这样的军装。所以都说我们像军人又不是军人。”
式样如此朴素的军装,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呢?今天的年轻人是难以想象的。照毛国胜的说法,动员报名时讲得很清楚,你去新疆就能穿上军装。这有很大的吸引力,被录取的人基本上就认为自己是去当兵的,是军人了。
安康去新疆的时候十六岁,个子还没长成。录取后,他欢欢喜喜地领回来军装,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马上就穿起来。军装已经是最小号的,但袖子还是长过他的手指,穿到身上远不如想象的那么精神。
他家住在三楼,二楼有个比他大一点的女孩子,从小一起玩儿的,她看见安康在那儿穿着军装走来走去,试来试去,就忍不住跑来说:“哎呀,你怎么穿这么长的衣服呢?”安康刚一脱下来,她就自告奋勇把军装抱走了,边走边说:“我帮你改改!”安康赶紧追上去说:“不用不用,能穿!”女孩子说:“别担心,一改好就给你送来!”安康确实有点担心刚到手的新军装会不翼而飞。
结果,女孩子很细心地把袖子弄短一点,按原样细细地缝好,再给烫平。为这,她一晚上没合眼。明明是别人的军装,把她激动成什么样子?激动得她也想去了,特别羡慕。羡慕的结果呢,安康八月份走的,这个女孩子没来得及赶上同一批,但紧接着十月份也去了。
只是新疆太大,安康分到南疆,她分到北疆,相距太远,一直都没碰到。许多年以后,他们各自都已经退休回到上海,大家聚会在一起,安康一下子遇见了她,才知道她也去了新疆。这个女孩子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如果考大学也是很有机会的。聚会时,安康问她:“你不是开始没报名吗?为什么后来也去了?”她笑道:“别说啦,还不是因为羡慕死你那套军装啊!”
可以想见,因为向往穿军装而决意去兵团支边的年轻人,一定不会太少,像安康和这个邻家女孩就都是这样的动因。
老军垦赵国胜从团场领导做到了农一师副师长,对当时一些政策他是清楚的,他证实,为了鼓励上海青年进疆,确实按解放军的一些待遇,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套黄军装,他们不少人就是这样来的。
在时光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后,对他们的走访过程中,许多人都会把珍藏的黑白照片找出来,其中往往会有刚穿上新军装带着喜悦表情的留影。一身军装,尽管并没有领章帽徽,和今天的军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在那个年代已经意味着无上的荣光。
那时候,照相对普通市民来说是件大事。在出发前紧张而兴奋的日子里,很多人喜欢穿上军装专门去照相馆拍照留念。一时间为数不多的照相馆门里门外都排起了队。可是,这些年轻的男女在那自豪的一刻,有谁真的清楚未来的目的地是个什么样子?有谁真的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什么样的使命正在等待着他们?
安置社会青年支援边疆去
整个国家在经历了“大跃进”的狂热之后,饥荒和萧条接踵而至,于是一个“逆城市化”的过程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国家决策层着手“精简”城市人口,为的是减轻粮食供给和就业的压力。四年间,据称全国动员了上百万城市青年下乡。其中的主体是因种种原因未能升学、没有就业门路的市民子女,又统称为“社会青年”。据官方统计,1963到1965的三年间,上海市需要安置的社会青年共有二十九万一千七百人。
当时政府考虑的是,要把这些人动员到边疆去。社会青年们也恰恰都迫切地希望找到工作,希望有个去处。应届的初中、高中毕业生,没有机会升学和就业的,也即将成为社会青年,同样可以去支边。至于升学,当时考不上大学的有各种原因,像家庭成分不好的,一般难以考取大学。
所以去的时候,大部分人是热情高涨,当然也有人不是很情愿的。真的说决心到那个地方去干革命,献出青春,屯垦戍边,这样的也不是占很多,大部分人可以说还是懵懵懂懂。很重要的一个动机就是在上海找不到工作,到那个地方有份正式工作。因为老在家待着看不到希望,家里一般又都不富裕,社会青年的那个日子也不是好过的。
在这种情况下,新疆固然偏远,但生产建设兵团这样一个既像军队,又吃商品粮的大单位,应当是个很光荣的去向了。在一些人的印象中,开动员会的时候干部们明确讲了:“你们去,三年以后可以回来。”对于这个概念,不知道是不是理解上有误差,“三年以后可以回来”,这个回来是探亲还是怎样?那时候都年轻,普遍想当然地觉得反正是当兵,当满三年就回来了。
欧阳琏当年从上海的向明中学毕业,先是到四川下乡,经历过三年饥荒,深知在大田务农的艰辛。1964年他报名支边的时候,已经属于大龄社会青年,确实是因为家庭贫穷,无法待在上海生活了。从乡下回来以后,他把自己仅有的一些书拿到旧书店去卖,人家看了看,不收。因为困难时期,买旧书的人也少。没办法,他垂着头从老西门那边回来,就在巷子口,看见有收废品的,把那些书卖废品了,人家用长杆的秤一称,给了两毛钱。当时他想买一斤切面,可那要二毛一分钱,他手上只有这两毛钱,想买一斤切面都不够。
欧阳琏是高中毕业又下乡,年龄不小了,像他这样已经有社会经历的人,知道西部边疆不会像宣传上说的那么好,不可能是“拿牛奶当茶喝”,在那个年代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他想想,也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了。
尽管上海的就业情况不令人乐观,但是新疆呢,从当时的交通和通讯条件看,毕竟太遥远了。在一些人的意识里,那里是让人联想起大漠和边关的地方。
安康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文化人,他对执意要去新疆的儿子没有采取生硬的办法,没有训也没有骂,就是跟他讲一些故事,都是很有用心的,只不过在年少的安康听来有些稀奇古怪。比如讲唐代边塞诗里的东西,轮台啦、西域啦、发配啦、边关啦,风沙很大,荒无人烟等等。安康的父亲引用古诗文循循善诱地跟儿子讲,那边的生存条件很恶劣,信息又闭塞,待久了会很苦闷、很想家的,你是不是考虑考虑先不要去了吧。或者等你长成人以后,学好了专业知识,再去实现这些抱负也不晚吧。
这些话对安康起作用了吗?不但没起到预期的作用,大抵还都是反作用。安康在那个年代所受的革命教育,使他认为作为知识分子的父亲思想保守落后,反而更坚定了他走上支边之路的决心。
在另一户人家,没有谁耐心地给年轻的毛国胜细述这些,他那个剥削阶级的父亲要是还在,肯定也是思想很保守很落后,但是父亲早已经被镇压了。那么新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毕竟爱看书,读过一些相关的书,所以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边以前曾经是充军的地方,直到近代林则徐因为触怒朝廷还被贬到那边,所以可想而知是艰苦的。
那时候高中毕业的杨清良虽然不到二十岁,但已经是基层团组织的干部,积极分子。在他的印象里,上面下发的文件精神是,把动员去新疆作为当前安置社会青年的一项主要任务,可以说这是下了命令。而掌握的一项政策是,如果谁没有特殊理由不去的话,八年之内不得安排招工。
上面派下来的指标,具体到每个街道里弄或居委会必须动员多少人,都有名单。然后居委会的人到各家各户去做工作,主要是针对那些符合条件但不主动报名的人。先是积极鼓动,不行的话就讲明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支边,不去就没有工作。在当时,没有分配工作几乎就意味着没有了前途。
杨清良既属于被动员的对象,他本人也参与了动员的工作。他记得那时候街道和里弄的组织很到位,谁谁家的孩子,哪个孩子,都有名单在册。所以某个家长如果态度不积极、不配合,那么你把孩子的思想做通了再去上班,做不通你就不要上班。有的家庭是要做通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的思想,有的长辈在乡下,还会跑到乡下去一一地做工作。具体到个人,组织上都给你做工作了,周围的人都看着你呢,谁也不能在这样一个政治任务面前做个落后分子了。
1963年的9月,十六岁的余加安在街道干部的上门耐心动员下,报名进疆。和一些同学相比,他的家庭条件不错,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所以父亲起初没有被说服,但是单位里的组织和领导给他施加了一点压力,做思想工作吧。他父亲还是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后来干脆就下来一个通知,一看是“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余加安同志已被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光荣录取。特此通知。”爹妈一看傻了,知道再不同意也不行了。
杨清良在参与动员中接触到的,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有些青年有点小毛病,比如给派出所拘留过,或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良记录,那么也得去支边。不去,就送你去;你要是赶快自己去报名,那最好,给你戴上大红花,以前的也不予追究了。
像安康家住的那一片里弄,后来受到上海市委的表扬,就是因为一下子动员了那么多人走。只要报名一个,马上就往家里送来喜报,敲锣打鼓地送,往这家送,往那家送。直接的效果是,左邻右舍都围过来看喜报,一派热闹喜气的景象。
就等着那出发的一声长鸣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无论时光过去了多少年,他们当中没有谁会忘记这一天。
安康和同学们先到师大附中集合,之后排好队,一路唱着歌步行前往火车站。路上的人都停下来好奇地看他们,他们感觉特别骄傲,歌声唱得更加嘹亮,步子迈得更加带劲儿。
自古儿行千里母担忧,在那些激昂热烈的场面背后,有谁知道多少父母的忧心与牵挂?按照当年严格的户籍制度,父母不得不面对的,将是从此与儿女天各一方。
姜步宏是把户口本偷出来跑到派出所的,交一分钱盖了个章子。等通知书送到家,父母亲才知道。临走的前一天,妈妈抱着少年的他睡了一晚上。
出发前夜,余加安在睡梦中觉得似乎下雨了,梦见雨水打到脸上,醒来一看,母亲坐在边上,眼泪不住地往下落……
自从王祖炯的父亲被抓走关押,大哥离开上海,大姐也走了,母亲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送远行的孩子到后门口,怕是不想把难过的场面留到火车站。孩子一走,她在家里什么样子,孩子不知道。一直到母亲去世,很多次王祖炯离开上海远去,母亲从来都只送到家门口。
李梦桃的家在浦东那边,当时过黄浦江是用渡船。他站在船尾离开浦东岸边的时候,远远地看着妈妈身体软软地倒下去,他并不知道母亲是哭晕过去了。
这样的一幕也深深印在安康的心里。火车一开,坐在车窗里只顾兴奋挥手的他,忽然看到母亲在站台上无力地倒下。但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他还不大懂得离别的忧伤。
这些黄浦江畔的少年与青年们,怀揣着自己的兵团“录取通知书”,当列车驶离站台,便一路高歌向前:“车轮滚滚飞转,汽笛呜拉响,告别英雄的南京路,告别汹涌的黄浦江……”
当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二政委张仲瀚,在上海的一次动员大会上提高嗓门说:“新疆这个地方第一是大,第二是好,所以是又大又好!”
回沪支边青年报告团的代表也动情地宣讲:“我们到新疆参加农业建设,不是大材小用,而是小材大用!”从那遥远的地方发出了召唤,这许许多多年轻的心再也难以平静。不管他们各自的背景身世有多么的不同,不管他们面对着多少双亲人的泪眼,他们已经义无反顾地转身,个个如同弦上之箭,就等着出发的列车那一声长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