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父亲成了职业猎人,我家也住在了牧民队。那一年的11月份,人们该从上游夏牧场搬迁下来了,不料公社做了一个决定,说是为了保存和节省秋草场,不让人们搬迁,对擅自搬迁下来的人家将给予惩罚。但是大自然的反应比公社做出的决定厉害多了,随即而来的暴风雪、寒冷将那些依然居住在上游夏牧场的牧民们赶下了山。牲畜的情况非常不好,绵羊夜里甚至不入圈,而是朝下山的牧道上跑。对于公社的决定,人能听进去,但牲畜却听不进去,跑得快的牲畜一口气跑到了平原,跑得不太快的牲畜也到了中部草原,这使牧民们忙得不可开交。原本已经枯黄的草原更加萧条,一边下雪,一边融化,使草场变得一片泥泞,到处都滑溜溜的,这使迁徙的牲畜无法稳步行走,有的牲畜滑到了,碰在了树上、岩石上,以至于摔断了腿,折断了脖子,到处都可以看到牲畜的死尸。邻居家有一群马,走到一个叫霍热木德克的地方时,集体从山坡上滑落下去毙了命,只有几匹小马驹保住了命。父亲有一匹四岁棕马,也在这次灾难中死掉了。
在搬迁的牧道上,由于役驼滑倒无法再站起来,一路上到处都是摔碎了的毡房顶圈架、撑杆。在那条像狼牙一样参差不齐、崎岖不平的牧道上,女人和小孩子们牵着马,胆战心惊地走着。叫嚷声、争吵声响成一片,人们都哭哭啼啼的,丢掉了牛犊的母牛也发出震天的哞叫声。正常年份,牧民搬迁是一次草原盛会,特别风光,可是这一次,在短短的一个星期里牧民们叫苦连天,狼狈不堪。经过这一次惨重的损失之后,政府收回了那个具有“创意”的决定,还将做出这样错误决定的领导请去开了会,让他“端正了思想”。但是,这次事件使牧民们的生产和生活变得十分艰难。等到公社发出下山通知的时候,牧民们早已经逃到了中部草原,只留下了个别的毡房。所有的牧民们都在搬迁,役驼却很少。谁家什么时候搬迁,需要用几峰役驼,完全由大队的领导说了算。
由于役驼没有到来,我们一家人被困在了一个叫吾勒加波拉克(毒草叶之意)的地方,周围的牧民们全都搬走了,没有一峰役驼。孤零零的毡房被夹在两座大山之间,冒着一股要死不活的炊烟。父亲出去寻找丢失了的马匹已经有三四天了,家里只有母亲、我、妹妹和弟弟。没有牛奶,我们只能饮喝皮囊里的酸奶。家里只有一点点柴禾,所以不能一直生火取暖,潮湿的柏树枝燃起来很费劲。那天,白天我们眼巴巴地盯着大路等着父亲,晚上早早就睡了。才睡了一会儿,我被母亲的喊叫声吵醒了。
“吁,这头畜牲想干什么呀?”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一侧的毡房栅栏。
“妈妈,怎么了?”我问道。
“可能是遗留在哈纳依家旧营盘上的那只癞公牛吧,它可能恋家了,才来到了咱们家毡房前。它一直不停地在毡房外围蹭着,我真怕它弄翻了毡房。这头畜牲!唉呀,滚开!”
母亲的声音很大。但这时,外边却传来了低沉的嚎叫声,声音十分陌生。母亲立刻跳了起来,捅开了地灶上的火堆,并投入了柏树枝,并使劲敲打着放在火堆边上的一只大铁皮盆。外边那个被我们认为是“公牛”的家伙吭叫着,冲着毡房放食物的右下侧狠狠地抵了几下,我们就听到毡房的木栅栏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而且毡房向里倾了一下,正堂那边的几根撑杆跳出了木眼,挂在了毡房的彩带上。我吓得没了神儿,一下子钻进了被子里。弟妹还在睡觉,母亲一边使劲吹冒着青烟燃不起来的火,一边又拼命地敲打着铁皮盆,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在冒青烟的火堆这时腾地燃烧起来了,毡房又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听到外边的那个庞然大物发出“嗵,嗵”的脚步声,离开毡房远去了。
母亲把白天省下来的柴禾一股脑儿全部扔进了火堆里,一边不停地敲打铁皮盆。她披着衣服守着火堆,一直坐到了天亮。等天大亮以后,我们才敢出门。门外留下了一片脚印,有点像人光着脚留下的脚印,但又显得阔大一些。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野熊留下的脚印。我们既惊奇又恐惧地看着那些脚印,它在薄薄的白雪上显得异常清晰。次日父亲带着役驼回来了,我们笑着迎接了他。
经过这场人为的灾难之后,人们陆续搬迁到了中部草场,稳定下来。有一天,家里来了许多客人喝茶,母亲给他们一五一十地讲述那天夜里的惊险情形,最后说:
“野熊呀,在我家毡房外边蹭痒痒。”
1960年初,野兽飞禽对人的袭击陡然增多,而政府所采取的措施则是消灭野兽飞禽。如果野狼和野熊吃掉了牲畜,那么公社领导就会凶巴巴的仿佛要把牧民吃掉似的。每个畜群都安排人彻夜值班,大队领导们则检查各个畜群。有一天,轮到那个叫塔巴热克的牧民值班,他围着畜圈大声喊叫,累得精疲力尽,就进了毡房躺在灶火旁边。塔巴热克睡觉很轻,他突然听见门外牧羊犬吠叫着,便跳起来穿上衣服,他以为是检查人员来了,便连声答应:
“好了,这就来了。”他穿戴好出了门,想让检查人员知道自己家的人一夜未睡,便向牧羊犬吠叫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只见羊圈的那块崖石下边站着一个披着毛茸茸的皮大衣的人。他连忙说:
“您好吗?您平安吗?我刚刚进了门。”而对面的“那个人”则发出了吼叫声,并拔下一棵爬地松扔向了他,然后转身离开了。塔巴热克这才知道来的不是大队的检查人员,而是一头野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