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黎布石长这么大，第一回碰上这样一窍不通、这样头痛的高兴事——挑选订婚礼品。
正巧赶上集市的日子，街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店铺都敞开门面，摆起琳琅满目的物品，招揽过路的顾客。有的外来客商，就地摆摊，把绸缎披在身上，把珠宝、香料、玉器等等托在手上，吆喝着，叫卖着，声嘶力竭……
诃黎布石来到一家首饰店，矮瘦的于阗老板从里屋拿出几枚耳环、戒指，放在诃黎布石的手心。他上下翻动、左看右看，只见金光耀眼、蓝光闪烁，就是辨不出真伪优劣，只是一股劲地问老板有没有价钱更贵、质量更好的？老板歪起脖子，遗憾地摊开双手，告诉他：“离金章门不远，有个疏勒首饰店，或许还有。”诃黎布石听罢，天门顿开。他跑出店门，就拍马向北跑去。哲丽娜是疏勒人，怎么就没想到送她疏勒首饰呢？他用马鞭轻轻地敲着头，为自己的疏忽暗自好笑。
当疏勒首饰店的老板把珍藏的上等首饰摆上柜台的时候，诃黎布石只从质感，已为它柔和、鲜艳的色泽，细致、精巧的工艺所叹服。可是它的价值也贵得惊人，虽无连城之巨，也要倾尽私囊。诃黎布石毫不迟疑地放下订金，又向官邸跑去。
将军府就在南面一里处，霎时就到了。
刚进门，遇见白斥候。白斥候二十来岁，细高的个头，主管搜集情报、传递号令，是他的心腹军官。几句寒暄之后，白斥候说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吐屯的一个士兵酒后失言，告诉他的同伴，昨天，他们名为畋猎，晚上就潜伏到三角井附近，使吐屯演出了一幕“舍身救美”的好戏！
诃黎布石听罢，深为震惊。他素知阿史那贺男为人奸猾，也万没料到为了占有哲丽娜，会如此煞费心机！阿史那贺男下一步定会提亲，大将军必得与麹夫人和哲丽娜商议，亲事就必定告吹……大王也许会出面干预？可再怎么说，麹夫人已把哲丽娜许给自己，他们谁敢把大将军的女儿、折冲将军的未婚夫人抢走？想到这里，他冷笑几声，向白斥候说明了根根由由。白斥候大喜，断定此事必成无疑。但俗语说，“好事多磨，风云难测”，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疏漏！
白斥候提醒诃黎布石带了一匹红绫作为聘礼——这在当时已是最为珍贵的礼物。又带足了钱币，由白斥候陪同，买了金银首饰，骑着两匹披红挂彩的骏马，吆五喝六地向南跑去。
诃黎布石心里美滋滋、甜丝丝的。哲丽娜，他钟情的哲丽娜，现在，正在怎样一丝不苟地扫眉敷粉、穿衣打扮呢？一会儿，在宴席上，她会以怎样的神色，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
麹夫人亲手为哲丽娜梳好双凤青云髻，描好弯弯半月眉，抹好丹红樱桃唇，就站到她身后，看她面对日月青铜境，修睫涂腮，忙个不停。心中又生一番爱怜，无限依情。她比哲丽娜年长七岁，虽为母女，却无芥蒂之隔。麹夫人自幼长于王室，稍长嫁与张雄，一切遂心如意，无虑无忧。她不满于哲丽娜的，就是过于拘谨、恭顺，小小年纪，心事重重。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反而对她更为怜惜。如今她的心有了着落，虽说依依难舍，终归还是令人欣慰的呀！
“妈妈，您看！”哲丽娜的声音打断了麹夫人的思想。她正从镜子里对她笑呢！
“好！转过来！”
哲丽娜扭过脸来，麹夫人又把眉梢匀了匀，嘴唇抹了抹，笑眯眯地说：“仙女下凡似的，只怕布石一天都熬不过去了！他要催你办事，你可别找我！”
哲丽娜羞得耳根子通红，慌忙偏转头去。
麹夫人从梳妆台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彩缎面子的长盒，丝棉上摆着两枚光彩熠熠的、装饰着红绿宝石的凤钗。她对哲丽娜说道：“这副凤钗还是你爸爸从长安买来的，我总没舍得戴，你要不嫌弃，就戴上吧！”
哲丽娜忙说：“妈，您的心爱之物，您留着吧。”
“你是出水的芙蓉带露的花，正当风流的时光。”麹夫人逗乐着，把一对凤钗插在哲丽娜浓密的金发里。
这时，阿欢进来问道：“小姐，一会儿穿哪件衣服呀，奴婢不知道。”
麹夫人看哲丽娜都已梳妆完毕，对她说道：“你去挑几件可心乐意的，拿来让我看一看。”
哲丽娜应声，就和阿欢回到了自己房间。
她们刚离开，张雄就进来了。见夫人正在拾掇化妆品，就闷声不响立在门里，任由侍女脱去官服，取走朝冠，然后迟疑地迈了一步，嘴唇张开着，却没发出声音。回家的路上，他都想好了，怎样心平气和地说服夫人，再由夫人说服哲丽娜……可是一进大门，那些话语又化作云烟消散了。他懊悔不已，他暗暗自责，他的双脚似有千斤铁铊，举步艰难。但想到高昌的存亡，那种似水柔情立刻就冰凝了。但临到开口，舌头又像变成了铁板板，僵硬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劲，才言不随心地问了一句：“你忙什么呢？”
麹夫人从镜子里早就注意他了，故意闭着嘴巴不说话——要让他大吃一惊。见他开口，娇嗔地瞥了夫君一眼：“忙什么？哲丽娜要订婚了，不得好好打扮打扮？”
张雄脑子里只装着与吐屯订亲的事，没转过弯来。他颇感意外地问道：“你知道了？”
麹夫人感到问得太奇怪了：“瞧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张雄见夫人喜形于色，心情松快下来，愁眉不展的脸上也浮现了笑容：“我还当哲丽娜不乐意呢！”
这话惹得麹夫人大笑不止。
张雄见夫人这么高兴，受了感染，也笑起来：“真像王妃说的，是天公作美？”
“那可不！”麹夫人揩了揩眼角的喜泪。
张雄坐下，拿起扇子摇着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麹夫人往头发里别着银簪子，说：“我亲眼看见的呀！”
张雄越听越胡涂了：“你亲眼看见？”
麹夫人走到张雄身边，像个优伶似的把张雄作为表演搭档，连说带比划：“一个说‘我等了十三年，也没看见父亲的影子，可我总觉得父亲还活着。’那个说‘那我们就总能在一块’。说着就抓住了哲丽娜的手。哲丽娜嘴上说‘别，别！’这手呢，就是不动！”
说罢又笑个不止。大概在她和丈夫之间从未出现过这么让人荡气销魂的插曲，所以更觉可资玩味。
但是这样使人发笑、生趣的故事，并未给张雄的面孔增加一丝笑纹。他的三角眼瞪圆了，充满了问号：“在哪儿呀？”
“葡萄架下呀！”
“什么葡萄架？”
“咱们家的葡萄架呀！”
“你说的谁？”
“还有谁？布石和哲丽娜呗！”
张雄的头颅“嗡”的要炸了。他“腾”地立起来，横眉立眼地瞪着麹夫人，厉声地说：“他们俩订婚？谁让他们订婚？”
“我呀！你不是让我作主吗？”麹夫人没料到会招来这么大的怒气，惊疑地盯着张雄，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话。
张雄忆起了他对夫人的许诺，但是现在情况变了，“许诺”也只能搁置脑后了。所以，短暂沉默之后，他一扭身子，背对麹夫人，决绝地说：“不行！她要嫁给吐屯大人！”
麹夫人大惊失色。她不明白丈夫何以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便上前摇着张雄的胳臂，说：“你什么时候答应的？”
“刚才，在王宫！”
“你怎么也不商量一下？快去退掉吧！”
“不能退。这桩婚事是不能退的。”
张雄生硬的不容辩驳的几句话，对于麹夫人不啻是晴天霹雳。她简直不能理解、不敢相信。张雄在她眼里突然变得陌生了，陌生得像个怪物。她倒退了两步大惑不解地问道：“不能退？为什么？你也知道哲丽娜和布石情投意合！你也知道吐屯阴险奸诈。为什么要把哲丽娜许配给他？你究竟是……”
“啪”的一声，杯子震翻了，水流到了地上。张雄暴躁地拍着桌子，怒吼道：“住口！”
麹夫人一瞥张雄，被震慑了。这种凶相，是十年来共同生活中从未见过的。她含泪咽下涌到喉咙的满腹心酸，双手捂住嘴，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被震慑的还有哲丽娜。她臂腕上搭着几件红红绿绿的裙衫，喜气洋洋地来到门前，刚要迈过门槛，就听到拍桌子和暴烈的嗓音。究竟出了什么事，惹得爸爸发这么大火？她吓得没敢进去，也没有马上离开，肩靠着朱红色的镂花门框，屏声敛气地听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