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兴贵求医
“说是十天半个月,采了药就回来的,咋个又延误了?”双杏嘴里虽不住地念叨,只是不见孝先一行归来。眼望二十天过去了,她终于沉不住气了。每日饭后,带上老十八、老十九、老二十去大前门外瞭望。老十四、老十五、老十六自然跟随左右。母子几个或练拳脚,或说说笑话,以消磨时光,等候亲人归来。双杏在企盼的同时,不免一次次回想起九年前的趣事。那时空肚子的她身轻腿快,为了排遣寂寞,特意糊了只小风筝,陪几个小的边瞭望边玩耍。一次次失望后,终于苦尽甘来。她忘情地不顾一切投入丈夫怀抱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仿佛发生于昨天。在给丈夫搓背前的失态多情细节就愈发生动惊人。“当时咋就疯了似的!”双杏禁不住自嘲自讽起来。即使如此,那一回回含羞带涩的追忆也足以令她回味无穷。尤其丈夫不在身边时,那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享受。
这次有礼仪周到的诸葛先生陪着,还有机灵鬼小淘气在侧,做了奶奶的她可要稳妥些,莫要失了体面才是。双杏不止一次这样暗暗告诫承受着思念之苦的随时都会冲动失态的自己。不管怎的,亲热的话总是要说的。那么,说什么好呢?双杏比较斟酌了好久:“可把你盼回来了!五哥。”不行不行,老夫老妻的,当着先生和子达,迫不及待似的,招人笑话。“五哥,你倒好,说好十天半月,扔下老婆娃娃,迟迟不归,叫人吃饭不香,睡觉不牢。”不妥不妥,太露骨了,不像是做婆婆当奶奶的人要说的。“想死人了,狠心的哥哥。”不成不成,这像是小两口打情骂俏的私房话,情太浓了,意太蜜了。那究竟说什么好呢?这些话虽有陈词滥调之嫌,但它毕竟是自己内心深处想要说的,不费思索便可脱口而出的,百说不厌的。可如今被人妈长妈短奶奶早奶奶好叫得身不由己,心不自主了,若是五哥一人那多好啊!
双杏几乎绞尽了脑汁,猛然一个奇想,如今自己多少也认识了几百个字,记住了不少词语,何不借用,来得文雅些呢?对,先生说三国讲过刘禅“乐不思蜀”的故事。若用了它,既贴切,又文雅,我延黄氏也今非昔比了。为啥非要直来直去呢?这么一想,双杏开心地自娱自乐了。
双杏绞尽脑汁的工夫,高大的红鬃马已率先驰来,早被几个孩子掠见,众口一词地叫:
“爹回来了!”惊得双杏举目收神,喜得双杏领先跑步迎了上去,竟忘了自己出了怀的肚子。
孝先早已下马,盘了缰绳,对视妻子而来。见双杏满目充盈着企盼久久的等候和钟爱深深的激动,他幸福而会心地笑了。笑妻子那情态不亚于当年,但毕竟老成持重多了,于是轻慢而深沉地对爱妻说:
“等急了吧?娃他妈。”
双杏极力克制住内心那强大的冲动,只幽默而温存地说了一句:
“五哥,我以为你‘乐不思蜀’了呢!”
子达迎上来笑呵呵地说:
“妈,是先生‘乐不思蜀’哩,爹哪敢呀!”不待子达说下去,古丽已赶来拽走了双手。
“啥?!”双杏的思绪一下被转移了,紧接上追问:“咋的!先生有了奇遇?你爹外出两次,拾了两个女娃子。莫承先生也——”
子达回过头补充说:
“先生虽没拾到女娃子,倒遇见了千思万想的本家亲人!”
“噢哟!天大的喜事啊!先生,你可了了几代人的心愿。我延黄氏也从此安了心。要不,让你白跑了几千里,担惊受怕、千辛万苦的,还以为我为了给儿郎请先生,在扯皮瞭哨(捕风捉影)日哄人哩。先生,这才是梢后结大瓜,真正的不虚此行呀!对吧?”
“对对对!今日才是诸葛礼真正的归宿!一路西来,有诸多不虚此行,在下受用不尽。这梢后结的大瓜么,的确出乎意料。还是陆放翁唱得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果真应验。我那绝望的心思从此……哈哈哈……”诸葛先生由衷地开怀畅笑不止,这是众人从不曾见过的。
诸葛先生奇遇亲人的特大喜讯一路传开,延家大院又是一场喜庆热闹。无论男女,无论大小,都主动前来向先生致贺。为此,孝先叫厨房把义昭老人赠送的熏肉都煮了。
双杏亲自下厨,和媳妇们临时凑了六道凉菜,算是六六大顺。
肉煮熟了,香气四散。乜开怀等闻风而至。长辈们陪诸葛先生在八仙桌旁就坐,晚辈们有凳子就坐,没凳子就站,确像插葱栽蒜一般。祝贺之语、敬酒之声在诸葛先生周围无间歇地回荡。
乜开怀说:
“先生,你和咱孝先哥都是先苦后甜的有福之人,奇遇都叫你们碰上了。你把深山采药奇遇亲人的故事给大伙说说,不就叫大伙更乐呵么?”
“好主意好主意!”众人一致响应。可先生今日作难了,舌头不灵便了。他盛情难却地说:
“在下高兴得喝多了,已不胜酒力,担待不得。请延兄代劳吧。”
延孝先则一扭身说:
“子达,你就代老子说吧。”
双杏情不自禁地顺手捣了丈夫一下,说:
“看把你成熟(享现成)的,儿子多了,干啥都有了靠手,连讲故事也有人代劳。”说罢了,方觉有些失口,生怕刺激了没儿子的人,左右看了看,张梅生没来,花儿也不在场。
“好!说就说,不周不到处,请先生和爹指正。”延子达从半山腰采药救老人说起,凡记得起用得上的词语一串一串的,既惊险又动人,一副说书人的派头。听得众人叹服不已。
长辈们喝多了,故事尚未听完,酒力早已发作,一个个有些支撑不住。这时古丽早已耐不住性子,第三次挤进来,硬是把子达给拽走了。反正长辈们已醉眼迷离,懒得多事过问,只惹得大家哈哈一笑,纷纷散去。
孝先将剩余的几块熏肉端回了明屋。
“你还没吃好呀!”双杏听到脚步声,从里屋笑嘻嘻地迎出来,开玩笑似的问道。
“当着众人,你怕没吃好。害娃婆多吃些。”
“我说五哥,你这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女人说着抓了一小块,吃下去后,才又说,“没安好心。”
孝先瞅着女人笑眯眯地回道:
“几十年了,知道‘没安好心’也不防着点,老着活。”
“那防得住吗?你来头那么大,又叫人那么动心,盼呀盼的,只嫌不够哩。”女人说着举起那软绵绵的拳头捣了丈夫胸脯一下,带着含情欲滴的眼神上炕去了。
孝先放下手中的木盘,随即跟了进去。女人已钻入被子。孝先一边不停地用右脚在女人精屁股上胡抹乱蹭,一边关心地问:“哎,这些日子家里安好么?”
女人早已进入角色,哪有心思谈及诸多烦心之事,生怕搅了其乐融融、其欲浓浓的好兴致、好情绪,更怕误了这一刻千金的好时辰,便故意转移话题:
“五哥,我听出来了,那个小精灵没把故事讲完,硬是叫古丽缠得慌忙收了底儿,对吧?”
“对。数我的女人精明。快一个月不见的小夫妻,能不缠吗!哪像当年的黄双杏,把男人一回回撂在干滩上,不问不管。”
女人急了,一边说:“五哥,你坏你坏,老揪住人家的小辫子不放。当年亏了你,后来由了你,受活了几十年,还没补齐呀!”一边用软囊囊的拳头在丈夫身上乱捶一气。末了说:“五哥,把老七没讲完的故事快说给你婆姨听听。”
丈夫憨憨地笑着,右脚不住地抚弄着,说:
“那诸葛义昭老人的儿媳妇,你当是谁?”
“我咋知道!五哥,别卖关子,瓦罐里倒核桃,把人心急火燎的,你还没觉着。”妻子情欲切切地央求着。
“我头一眼见那媳妇,就觉得有点眼熟,黑豆豆眼睛,豆角嘴。我前思后想,把见过的女人挨个儿过了一遍,突然想起狗娃子兄弟的大女儿,十八年了,也该出嫁了。你猜我瞅得准不准?”
“你那双猫头鹰眼细不贼呀!当年人家躲在帘子后边偷看了你一眼,你连人家穿的啥鞋都瞄得清清楚楚;人家胡思乱想,你那贼眼一扫,把织机是个啥样子都记得分毫不差。快说吧,把人等不及了。当年你要有这耐性就好了,少了当年怀当年生娃的麻缠吓人事。”
“嘿,果真是狗娃子兄弟的大丫头。他两家山沟里打猎认识的。来了个亲换亲,都有了媳妇,都抱了孙子。把个康大叔高兴的——”孝先说了半截缄口不语了,他也不愿在这种场合提及康大叔兴奋致死的噩耗,以免坏了夫妻间此刻情浓意蜜的好兴致。
“快说呀,康大叔他咋的啦?”
“孙女儿嫁出去,孙子有了媳妇,能不高兴么!绕眼快二十年了。今年秋收罢了,落雪前进山一趟,看看他们去。”
“那我也去。五哥,南天山你婆姨还没见识过哩,还有你洗过澡的温泉。”
“好呀。”孝先应承着,继之却又发出犹豫的叹息声,“唉,骑在马上那么一颠一晃,你把娃娃往山沟里生呀?”
“噢哟!把肚里的娃忘了。都是你作害的,还嫌不够。五哥,你真坏……”双杏说着拧了丈夫右臂一下,顺势拉了一把,哪能拉得动!倒被丈夫一把轻轻拽入怀中。女人报复性地在汉子右胳肢窝一顿乱抠,痒得汉子侧平了身。女人趁势轻轻翻上身去,说:“几十年都是你占上风,得便宜。今夜轮上你婆姨也尝试一下占上风的滋味。”
汉子则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咋能颠倒!”说着将女人缓缓翻放下来……
第二天,早饭是黄米稀饭、蒸馍就水焯豆角。双杏满面桃色,殷勤地夹了块熏肉递在丈夫嘴边。
丈夫说:“收拾上来为的是犒劳害娃婆,净叫我吃啥!山里经常吃。你吃了吧。”说着将肉推到女人口边。
女人说:“五哥,你就吃了吧。这些日子犒劳得没遍数了。那马肉牛肉羊肉细细吃不了的哩,生的熟的晾了一世界。现今晾干了,大小仓房、厨房挂的遍处都是,都吃厌嫌了。”
孝先惊诧不已,忙问:“哪来的那么多肉?!”
“嗨!自打先生你们一走,那瘟神就趁虚而入。几家子牲灵没有不遭瘟的。咱家的大青马……”
不等双杏说下去,孝先变色紧急插话:
“咋的!你们连大青马的肉也吃?”
双杏按住激动得将要起身的丈夫说:
“哪能呢!看把你吓得急的,眼泪都快闪出来了。大青马为咱家劳苦功高几十年,谁忍心吃它的肉呀!连皮都没剥,整整地埋葬了。”
孝先这才松了一口气,坐下说:
“还是我女人懂我的心思。”
女人戳了丈夫肋部一下,说:
“你没听先生说么?‘知夫莫如妻也’,连你的这份心思都不领会,不白叫你搂了几十年。”
“好,埋得好。”孝先缓缓轻轻地表示了对大青马处置的满意和赞同。
“好个啥哩!大青马算是老死的,三十几岁了,也该去了。早死早脱生。可黑儿马口轻轻的,也病得卧倒了,只好挨了刀子。还有那头黄脬牛、花肚子乳牛,你们前脚走,它后脚就不吃草了。师父的叫驴、乜兄弟虞兄弟的黑大牛(耕牛)都病倒了。马兴贵的白乳牛都没了救手,挨了刀子。”
“噢哟!都遭了难,就张兄弟家躲过了。”
“谁家也没躲过。老二的二丫头出了一身大麻子。张家兄弟和马家为浇水,叫佘巴打了一顿,至今还下不了炕,近日又尿起血来。二丫头跟兄肚子痛得没法子治,说是啥‘搅肠痧’。前几天糟蹋(死)掉了。唉!今年咋的了?”
孝先被惊得不知所措,沉闷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还没到生死关口,为浇个水,就翻脸不认人了!真是的。”说罢,欲起身出门去。
双杏拉住丈夫说:
“看把你性急的。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好在先生回来了。吃罢了再去,还不行?我陪他张家婶子到马家讨了个说法,三头对面说好了,他张叔养病期间,农活由老马父子承担。他们应承了,也照办了。只是乜兄弟烧火了虞兄弟,要去报仇。若不是师父及时拦住,不知又要闯出多大的乱子。”
孝先顺从地坐下来,将一碗稀饭一气唏溜光,到客房约了诸葛先生,一同来到张梅生家。
张梅生听出是孝先的脚步声,勉强坐了起来。孝先抢步跨入套屋,只见梅生面色虚赤,精神萎靡地靠窗根坐着。一声“二五哥,兄弟活得窝囊啊!”泪水簌簌而下,梅生便不再言语。
孝先坐在身边,握住梅生的双手说:
“别担心,会好起来的。好在有了先生,药不……齐,我去找。”
诸葛先生则移近身子把上了脉。
张梅生感激涕零地说:“先生,你又采药,又治病的,及时雨呀!”
“她大爹,你要为咱张家做主呀!”梅生女人挑水回来,一头扑进屋子惨惨地呼叫。孝先同情地点了点头。
诸葛先生问:“心烦口渴,身子虚热,排尿时,尿道热胀。对吧?”
张梅生点头认同。诸葛先生又问:“听说尿血,眼下能尿出来吗?”
张梅生点头示意。女人则不好意思地拿过便盆,说:“一个大人家家的,咋好当着众人尿尿。我扶你出去。”
诸葛先生摆手说:
“没事没事,都是大人。他是受伤的病人嘛,莫难为情。不用出门,扶到炕沿,你端盆接好就是。尿血的症状多有不同,有的尿血时,阳器肿胀不懈哩。不知张兄是否这样?下药对症才是啊。”
孝先双手把张梅生从窗根挪至炕沿,女人满面羞涩地端起便盆。果不出先生所料,尿血时,那阳器肿胀硕大;尿后,尚不见疲软。
孝先见梅生忍着疼痛,额头虚汗不止,不禁有些后怕地说:“先生,赶快回去开方子,我立马就走。耽搁好些日子了。兄弟家,好心伺候着。”孝先和诸葛先生急急回到客房。见先生要研墨裁纸,便回屋里去拿银子。
待孝先取了银两,返回客房时,马兴贵家、乜开怀家、虞发奋家,还有花儿抱着孩子,已把先生包围在那里。孝先只好坐在一旁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