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树猜想
且说这帮闯西域的同路人,结拜之后,各自行色匆匆,三三两两或独自成行,纷纷各奔前程。方才的喧闹场面已是过眼烟云。
孝先呢,看样子并不急于走,他离开大树后,径直向西缓缓走去。双杏自然紧跟不舍,形影不离。约摸百步以外,是片略微隆起的高地,光秃秃的,裸露着小石沙砾,约有二十亩光景,自南而北,南阔北窄,像只巨大的手掌。周围杂草丛生,小树葱茏。孝先站在掌背之高处,指给女人看:向西,三百丈外,是荒地草滩,小泉沟,酸枣林;向北,榆树林,草湖;向西南,是树木零零星星东倒西歪的梧桐坡。
“你带我看这些做啥?”女人不解地发问。
“好不好?”汉子煞有介事地认真询问。
“好啊!就是荒无人家。”
“要不是先人早在红柳塘安了家,我真想在这儿扎根,行么?”
“听你的。”女人毫无顾虑爽快地道。
“那好,我早就给爹提起过。老人故土难离,故友难舍。说实在的,爹自打爷爷过世,就把邻居康大叔当作亲兄弟,我一出外,他俩就更亲了。等老弟兄俩想通了,就迁过来。”孝先为亲友孤单而伤感,缓缓道。
“只要老人想通了,搬过来就是,日子长着哩。”女人干干脆脆地道。
“等明年吧,一是把老人想通的时节打宽一些;二是……”
“说呀,二是啥?吞吞吐吐的。”女人想听个彻底。
“二是,一旦你真的怀了娃,明年出生了,才好搬呀。”
“你坏,你坏。”女人双手捶打着汉子宽阔的胸膛,说,“人家才这么点大,你就叫肚子上扣锅,给你生娃,羞死了。”停了下又说,“你咋知道我怀了娃?”
“乌鞘岭以来也两个多月了,天天撒种子,就不发一个芽?”汉子并无十分把握,却又执着地道。
“你真愣头儿青,夜夜搂着……人家金哥都知道娃快半肚子了,你还‘一旦’哩。”女人似娇似嗲地捣了汉子一胳肘道。
“嘿,真的!”汉子大喜过望浓眉一展,将女人一下子抱至胸前,亲了个嘴儿,举得老高,兴奋不已地喊:
“我有娃子了!我有娃子了!”
“快放下来,怪吓人的,叫人听见羞死了,快!”女人身不由己地在空中挣扎着呼叫着。
孝先终于缓缓地放下女人,他暗暗佩服这个小女人的信义、忠贞和坚毅。自打跟了他,几千里路,从未吐过半个不字,从未流露出一丁点怨悔的情思。何况怀着孩子徒步几千里,何等不易啊!真是不可轻视的奇女子!想至此,拍了一把天灵盖:“唉,我咋没想到呢?乌鞘岭丢了驴,应该再买一头才是,裹脚女人,还怀着娃,你看我一个大男人干的啥事嘛!”孝先自责着懊悔不已。
“不是没钱买了嘛,给了我娘过日子,我多跑点路也值。再说,脚也放开了,没事。不就到了吗?你看。”女人抬起脚说,“都跑大了,取了裹布,还把鞋憋得紧紧的,到家就得重做鞋。”女人通情达理,不以为然地道。
“唉,啥时节怀上的?”孝先新奇地询问。
“该就是乌鞘岭那夜的事吧。”女人满有把握地道。
“你咋确定?”
“那还不板上钉钉,年前腊月里头次见红,正月初一跟你出的门,正月十七该见红,直到今日没动静,有时还恶心,你就没看出!险些吐出来。”
“咋样?五哥的种壮吧。”
“看把你能的,种再壮,地不好,能发芽子能出苗?”
“好好好,地好种好,年年发芽、年年出苗咋样?”
“那要看我乐意不乐意。”女人故做傲态地道。
“只要种子撒进去,你不乐意出,也由不得你。你没听说书人说,从前朝里的娘娘偷汉子,怀上娃,怕皇上知道,寻死觅活没办法。发了芽,就要出苗;肚子大了,就要生娃。装也装不住,总不能用手抠出来。看把你能的。”
“你能你能,看人家都走光了。”女人略显焦躁地道。
“咱也走。”孝先和女人向大树走来。的确静无一人,像似都走光了。嗵,从树腰重重掉下一个人来,落个屁股蹾地,吓女人一跳。
孝先定睛一瞧,原来是杨全喜,便迈步上前搭话:“杨兄弟,我当是都走光了,你上树干啥?”那不胖不瘦面目冷峻的杨兄弟一声不应,头也不回地掮上褡裢扬长而去。孝先纳闷地自言自语,“这人咋了?”
“想必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你看他怀里鼓鼓囊囊,疙里疙瘩的,都快憋出来了,才几步远,你没看见?”女人怀疑的目光直盯住杨全喜远去的背影。
“树上又没银子。”孝先不以为然地道。
“你咋知道没银子,该不会掏了窝鸟蛋吧?”女人疑惑不定地道。
“鸟蛋?鸟儿才做窝哩,管他哩。”孝先说着走近大树。莫名其妙地端详起这棵大树来。昔日他虽然来过几次,都从未细瞧过,只是在远处赞叹过;今日重游,因大伙儿热火朝天戏耍,也不曾留心这棵大树。经姓杨的这么稀里糊涂地一跳,不可思议地一走,倒使他感兴趣了。他细细观摩,用心思索。绕树兜了一圈后,俨然茅塞顿开,似有发现地指给女人看,并侃侃而谈:“这棵大树如此疯长,你说凭啥?爷爷年轻时打仗路过这里,尽是毛毛树;爹爹年轻时也经过这里,没见有这大的树!不过哩,他们都不曾下马细看。我今天这么一端详,算是明白了。”
“明白个啥?还卖关子。”
“你看,细细看,这树身好古怪。好像拧了个大麻花似的,下面的格棱一槽一槽的,很分明,一、二、三、四……十三,是把十三棵小树拧到一起,又用其中的三棵系腰带似的那么一绾,你看那五尺高处一圈三格棱的槽,像不像腰带?你看。”
经孝先这么一指点,陡然引发了双杏的兴趣,顺着孝先所指细瞧,的确如他所说,不由好奇地问:
“像那么回事。你说,是谁做的?为啥这样做?”
“据爷爷传说,我猜想是这么回事。”
“咋么回事吗?”女人急于知道大树的奥秘。
“一百年前,这里是准噶尔人的游牧地。夹杂着也住上了关内来的汉人。准噶尔头人占了好地方,发达了就经常侵占邻里的地盘,掠人口,夺牲口,常常兵荒马乱,害得百姓到处逃难。这地方还闹过大瘟疫,人死得没剩几个。再加上准噶尔头人反朝廷,气得康熙爷三次御驾亲征。战乱一直持续到乾隆二十二年。这期间,百姓逃东躲西,死伤无数。准是哪一家逃到此地,情况紧急,包裹细软带不走,藏在树丛中,就这么一处置……”孝先做了个拧扭捆束的动作,继续说,“日久天长,小树被拢在一起,慢慢长成了麻花似的大树。你没看见?远看树顶上,有一大物件横担在上面,好像车驾似的。”
女人点点头,信服地说:
“会不会是人逃走了,车撂下了,树长大了,把车撑起来,越撑越高,以至叫人感到隐隐忽忽的。”
“对,对,对,我猜想也是。”孝先兴致犹浓,拍着巴掌,他为小女人猜得对路、正合自己的心思而喜不自禁。
“管他哩,愿它穿云钻天,永远高耸在这块肥美的土地上。咱们走吧。”孝先说罢,拉上女人的小手,离开大树上路。可女人呢,还幽思重重眷恋不舍地回头张望。
这真是一棵神奇的大树!神秘的大树!顶天立地的大树!
大树的神奇、大树的神秘是否应了孝先两口子的猜想?那杨全喜果真掏走了银子?
二、喜归故里
小两口上了大路,依旧晓行夜宿。双杏反正已习惯了餐风露宿、长途跋涉的闯荡日子,每日行程几十里,也不觉得乏累了。反倒是孝先归心似箭,离家越近,就越想一日间插翅飞到。于是,他抛开大路,带着女人一个劲儿抄小道走捷路。秋去春来,他已半年多未睹慈父的尊容了。何况他不仅祭了祖,而且领回了已有身孕的俊媳妇。
温暖的春风无声地绿化着田野,欢快的小鸟无忧无虑地纵情歌唱,洒满阳光的晴空是它们理想的舞场。
如今不比以往,只有他们小两口一左一右,相伴同行,或一前一后,有说有笑,欢欢快快;挎个包袱,带个行囊,丝毫不觉得是个负担,轻松一路,潇洒一路。
走过一片绿草坪时,二人坐地小憩。女人伸展双腿歇息,无意中又注意到自己的脚,比老家同龄女孩子大了许多,不免平添一缕愁思。她瞅着汉子绵绵地说:
“五哥,你领回一个大脚媳妇,老人会不会嫌弃?花了五两金子哩!”
“你顾忌个啥?人口稠密的地方才讲究那个,这地广人稀的西域,穷人家哪管得那许多?麻子、瞎子、瘸子、傻子都在生儿育女,哪有剩下的女人?女人主贵的哩!咱爹只要一听你肚子带回个宝贝疙瘩,说不准高兴得要哭哩。你不知道,我妈平平安安生下我这个大胖娃子时,你猜,我爷爷咋的了?”
“咋的了?”
“蒙住胡子八叉的脸哭了!”孝先沉甸甸地道。
“哟,怪可怜的,叫人听了心里都不好受。”
“我爹指望的是我,我指望的就是你。”孝先如负重担,拉住女人的双手,似乎看到了希望,盼到了救星,瞅着女人的肚子激动得眼泪花花。
“那我这肚子就得好好争气!阿弥陀佛。”女人说着不由抽出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孝先也赶忙合掌,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
“走吧,快到了吧?”女人催促着。
“快了。”孝先说着将女人拉在怀里捏弄起来。女人挣扎着说:“干啥?大天白日,平光了哨的、毛草葫芦的。”
“不急,就到家了。”孝先仍不罢休。女人甜甜地说:“五哥,回家吧,啊,日子长着哩,看你饥食的,有多大骚劲!”
孝先勉强起身说:“那你把新衣裳换上,叫爹高兴高兴。”
“这还差不多,别挨着女人就想干那事。”女人边解包袱笑着道。
“你没听说,疯子惹不得,嫖客招不得,馍馍怀里揣不得,女人身子挨不得。”孝先顺口溜了几句乡俚俗语。
“好哩。你背过身去,我换衣裳哩,老实点啊,别扑过来,说话算数。”女人叮咛着取出新衣,背过身子,准备换衣。
“娘子,遵命!别担心!哎呀,摸都摸了,自个的男人,还装扮做作个啥?”
女人侧身窥视了一下,见孝先老老实实地爬在草地上,脸都没侧,才放心笑盈盈地换上了新衣,亲切地叫了声:“起来吧,五哥,好了。”
“你咋知道我爬倒了,你不相信?”孝先说着起身,乐了,自言自语,“人靠衣妆,马凭鞍装,一点不假,这下子,老爹可要咧嘴笑了!说不定老爹就在村口候着哩。”说着他拉上女人的小手,一直回到了红柳塘。
三、夫妻哭祭
进了村落,孝先怕让熟人撞着,不由自主地松开媳妇的手。走一路竟不见来往的行人,连畜牲的影子都不见,鸡的叫声也听不到。他环顾左右,惊奇地发现,一座座土坯房子倾坍一片,棚圈东倒西歪。孝先惊呆了,两只腿肚直抖。战场上和强敌对阵,他也不曾如此。
“这咋啦?”双杏惊奇地指点着。
经女人这么一问,孝先惊醒了。他拉上女人慌慌张张直往家里奔。他担心发生了什么严重变故,却又不敢胡猜。等跑到自家那棵大柳树下,他一下子两眼抹黑,心突突直往外跳,连大柳树都根裂地开,倾倒在地,至于土院土舍,塌如平地。孝先松开媳妇的手,大喊着:“爹呀,爹!”独自跳来跳去,进了自家院落,可哪儿有爹的影子?他心灰气馁了,一下子抱住头,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杏也被惊得两眼发呆,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突然,孝先向北头飞奔,双杏只好也跟在后面飞奔。
孝先满脸虚汗、气喘吁吁地闯进康大叔家里,急得连康大叔都没来及叫,劈头就问:
“我爹呢?”
康大叔又惊又喜,惊的是孝先猛然出现;喜的是他身后跟着个小姑娘,不,盘盘头,是个小女人,穿一身上红下绿带花的新衣裳。
康大叔将盘坐炕头的双腿松开,迅速站起,手里的烟袋松弛落地。
“来得好,来得好!要不是等你,我也走了。我走了,你来问谁去?前些日子,也就是清明的前一天,我的白骒马跑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找遍了,一直找到天亮,才在黑梁湾找到,我还高兴哩,自说是不该折财。唉,自古道:死掉的哭不活,丢掉的找不着,还偏让我找着了。谁知道,回来一看,家家户户塌成平地。你爹也……”老人颤抖着拾起烟袋,抖抖索索地装了一锅子烟末,在火盆里捡了个小火炭放在烟锅上,狠狠地吸着,尽量掩饰内心的悲伤和冲动。
“那我爹还在墙底下?”孝先泪流满面地颤声问道。
“哪能呢?我刨呀拆呀,把他翻出来,提不成,提不成。把他埋在你爷爷的脚下,我也狠狠哭了一场。你爹眼巴巴盼你回来,天天在村头守一阵子,眼珠子都望穿了。好,你命大!总算回来了。”老人说罢,眼泪花花地直往外流。
孝先哽咽着,悲痛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一把拽了双杏,一言不发,掉头出门,向家坟直奔,竟疏忽了媳妇怀孕在身。双杏也被突发的变故惊得忘乎所以,不顾一切地跟着汉子飞奔。
一簇红柳边,一座旧坟下,有一座培土尚新的坟堆。
孝先汗涔涔地奔至新坟前,扑嗵跪倒,悲痛的情思像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放声嚎啕大哭,哭得双杏也呜呜咽咽。
一场痛哭,将积聚在内心深处对亲情的难舍,对孝道的欠疚和对为人之子的遗憾渲泄了大半。孝先哭乏了,双手向前一扑,趴在坟头上,余悲未尽。父子相依为命,父子为入伍争执,父亲手中的银子和胡子一起抖动,父子一道阿山淘金,等等情景,一一浮现在孝先眼前。
双杏一个初经人世沧桑变故的小媳妇,能做点什么呢?又能说点什么呢?她只能以甜甜的发颤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呼叫:“五哥,五哥——你光哭也不行啊,哭坏了身子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