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祖母王秀芬女士离世已近四十年。每年清明前后,总会在梦中与她老人家相见。她那圆圆的脸上绽放着微笑,雪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只见她嘴唇嗫嚅着,像要说什么,但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块隔音板,声音渺远。不一会儿,梦便醒了,只觉得眼眶潮潮的,有点怅然若失……
雪琴姑姑往生后,留下数百张黑白照片。在那一大堆影像中,竟觅得一张祖母与我的合影。相片上的祖母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只是笑容更加灿烂,躺在她怀中刚刚满月的我,则若有所思地凝视前方。那是我与祖母唯一一张合影。
祖母出生时,曾外祖父王尧臣与胞弟王禹卿正处于事业开创期,备尝艰辛。女儿的降临人世自然给家族增添无尽的快乐。祖母也秉承曾外祖父的个性,忠厚老实,乐观开朗。王世桢与王映柳两位表姑回忆,她们习惯称祖母为“胖伯伯”(无锡人“伯伯”即为“姑姑”之意),祖母星期天去庙弄看望曾外祖父,时常大包小包地提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孩子们便一哄而上,抢个精光,就好像过节一般快乐。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曾外祖父依然视乖巧懂事的女儿为掌上明珠。待家族事业发达,王尧臣、王禹卿昆仲决定在如今的无锡“梁溪饭店”建造私宅时,曾外祖父特意在“新洋楼”对面专门为祖母造了一栋二层小楼,作为以后的嫁妆,并且千方百计为女儿寻觅乘龙快婿。
没多久,祖父曹启东的身影便进入曾外祖父的视野。祖父出身于书香门第,虽学历不高,家境微寒,但丰神潇洒,做事干练,聪颖过人,很快被曾外祖父青睐,招为“东床”。婚后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祖母相夫教子,尽心尽力,为祖父解除一切后顾之忧。譬如祖父性喜螃蟹,又畏蟹之腥味,于是祖母便和保姆花一整天拆蟹粉,而自己只吃那些边边角角,并且要在祖父回家前收拾得干干净净。同时,祖父因才华出众,在福新面粉厂地位日渐攀升,事业扶摇直上,所以人们常说祖母有“帮夫运”。
虽然祖父受妻舅王启周影响,思想进步,但思维方式毕竟受制于那个旧时代。他另置家室的消息其实早在朋友圈中不胫而走,就连父亲兄弟姐妹也有所耳闻,唯有祖母一人完全被蒙在鼓里,直到“文革”爆发,纸包不住火,这才真相大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祖母常挂在嘴边的话,即使到这样的时刻,老人家仍以一贯隐忍的态度坦然接受一切,没有半分怨怼。
在那风雨如霾的时光里,祖母蜷缩在二楼朝北的一间小屋中,终年见不到阳光。那时,她唯一的爱好就是抽几口烟,抽的自然是“勇士”、“劳动”和“生产”等一些劣质香烟,偶尔得到一包“飞马”或“大前门”,就像孩童般高兴。她每天的生活重心,便是督促我做功课,有时我在弄堂里与小朋友玩得久了些,她便会站在一个小凳上,趴在窗口,高声叫喊我的乳名“毛毛,快点回来做功课啦!”有段时间,母亲去近郊参加巡回医疗,父亲又在厂里加夜班,我一人睡在四楼,每每西风呼呼作响,便吓得裹着棉被,偷偷溜到二楼祖母屋里,祖孙二人挤在一张床上,聆听那或长或短、或悲或喜的故事……
祖母晚年一直为慢性肝硬化所困扰。1976年3月4日下午,突然出现食道静脉曲张出血,呕血、便血不止,病情危急,医生来家看过后也感觉回天乏术。傍晚时分,老人渐渐处于半昏迷状态,往往昏睡一段时间,又慢慢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或许她彼时彼刻最期待远在大洋彼岸的两个儿子能出现在她身旁,毕竟母子分别已整整二十八个春秋。最后,她又一次吃力地看了看围着床边的亲人,长长叹了口气,便永远合上了眼睛。此时,时钟指向21:00。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但眼睛里却一滴泪也没有,因为,那时还不懂得悲伤,只有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祖父闻讯也急急下楼,在祖母床边端坐良久,面露哀戚之容,一言不发。不知那时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次日清晨到学校,正赶上纪念雷锋活动。喧嚣的口号声与歌声震耳欲聋,但我却仿佛被置放在真空之中,什么也听不见,耳边飘过的尽是老祖母口中那些古老传说。直到晚上,回到祖母那空空荡荡的小屋,一种无助感弥漫周身,这才伤心地哭将起来!
1938年,47岁的胡适先生在给陈光甫的照片背面写下这么几句小诗:“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不知不觉,自己竟也到了知天命之年,在拼命向前奔跑的同时,也常常会禁不住往回看,时不时地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于是,便想起小时候祖母跟我讲过的那些“天宝遗事”。我觉得有责任让家族的故事绵延不断地传递下去,应该让子孙后代知道家族的血脉,究竟如何传承?
故事很长很长,那就不妨先从太湖之滨的蠡园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