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岸四周隐隐有花香浮动，李羌闻得出，那是新开的桐花的气味。往日里在家乡的时节，这样并不名贵的花开得夹道都是。桐花万里丹山路，开也烂漫，落也缤纷。他是读过几年私塾的，文字上虽不比乐理精深，却也知道些许。
那时春日迟迟，老夫子便摇头晃脑地念：“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
那些散碎的句子，是少年时模糊而温暖的回忆。然而记得清晰的，分明是春花般灿烂的明亮笑颜。嬿婉最喜欢的便是桐花。那绛紫柔白的花朵，有漫天铺地的清甜香气，让人几乎要醉倒其中。晴儿便跳起来去攀折那繁盛花枝，可惜桐花总是长得那么高，她一壁极力去攀，一壁回首笑盈盈道：“羌哥哥，你瞧那桐花开得那样高，要是做人也能那么一辈子高高在上，便也好了。”
当日的笑语，如今已然遂愿。今时今日的晴儿也算是得到她梦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龙舟上的丝竹管弦和鸣声声，水面倒映着夹岸人家的万千灯火，如同花影浮沉，映着这盛世繁华。而晴儿，便是这繁华锦绣里开得极艳的一朵花毕竟，入选后宫，便也是飞上枝头了吧。
锦上添花，固然美不胜收。李羌这样痴痴地想着，仰首望见天际一轮近乎完满的月。近乎完美，便总有些许残缺。便如自己，也算是晴儿春风得意后的一抹残影。有沉缓的春风柔暖拂过，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红的波光星点中漾动，连勉强维持的圆满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势态。也许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在失去心爱的女子之后，即便想要奋发图强，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乐师，在这宫里，如何像的一介浮尘，受尽那些出身贵族的人冷眼与暗讽。连样的苍凉孤寂之中，唯有那个人，那个曾与她一同在死寂如坟墓的冷宫里挣扎的女子，偶尔投来的一瞥含笑的眼，激励着他忍耐下去，继续去寻找可以撑起未来的任何微小的契机。所谓半分残缺的圆满，大概如是。
不然她如何会说：“羌哥哥，今日之后，晴儿在不能与你相见了。但晴儿会一直感激羌哥哥的，不是你，晴儿如何学得会这动人歌语？不然晴儿也不会被皇上看中的。”
那般的言笑晏晏，却更好似一把把尖刀直直的插在自己的心上，鲜血淋漓。
惊动李羌痴念的，是那一声突然的响动。他分明看见，皇后以极其古怪且不自然的姿态落入水中。有那么一瞬，几乎是本能一般，他冲上前一步，想要将落水之人救上来。
可毕竟久在宫中，他很快发觉了奇怪之处，尽管皇后的曜凤大船与嫔妃所居之船的距离并不近，但皇后的侍女们，都并未随在身侧。他警觉地止住脚步，不肯再向前。
心中惊动的一刻，忽而念及昭妃当日在此地，那般的清透无双，那里是如今情景？这一切，与眼前落水的女子，无一不隐隐相关。
昭妃，她是在自己懵懂时唯一寻觅到的知音，他不能不去揣想她的敌意。但若真似昭妃所期待的那样，自己的前程来路有所指望，那么此刻，是平生再难一得的时机。已然不能停驻，向前或退后，都是举步维艰。
河中水花翻腾，隐约是女子的明黄服色，如同月光碎裂的倒影，起伏于河水中央，惊起粼粼波泽。
李羌从未这般为难过，一颗心像是成了一撮烟叶子，被汗湿的手心来来回回地揉搓着。须臾，他的面色渐渐淡然，逐渐成了一种彻骨的冷漠，如同眼前冰冷的河水的泛波。他静静注目，直到看着河中的水花泛起的波澜越来越小。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搐，再无半分犹豫，跃身跳入水中。
皇后被救上来时，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合宫慌乱，随行的太医被急急召往曜凤大船诊治，便是亲王王妃诸人也被惊动，季瀛幻也急急赶往守在皇后阁中。
贤琰帝焦急地踱来踱去，懊恼道：“朕本与娴贵妃在赏画，因觉得风声略显嘈杂，才传了乐班弹奏，谁知丝竹盈耳，竟未听见皇后落水之声。”
季瀛幻却是轻叹一声：“皇后也真是不当心了。”
说罢，便又数着手中的佛珠，默默念念有词。
雨玫和雨昕都吓坏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贤琰帝看着二人的模样便生气，喝道：“王延英，给朕狠狠掌这两个贱婢的嘴。”
王延英答应一声，撩起袖子便开始下手。
贤琰帝听着皮肉相击的声音噼啪作响，犹不解气，叱道：“身为皇后的贴身侍婢，竟然不时时跟着，才致使皇后落水，杀了也不为过！”
嫔妃们守在下首，眼看二人挨打，更是不敢作声。
一屋子莺莺翠翠沉默不语，气氛愈加显得沉闷不已。
缨络听见说皇后是落水，又恰好是在她们闲聊的时候，心下便有些慌，生怕皇帝是知道自己与林嫔、谨嫔在一起而没发觉皇后失足落水，便想自己开口分辩几句。
萧玉寒在旁侧看她嘴唇一动，知道她要做什么，连忙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望着自己的鞋尖恍若无意地摇了摇头。
缨络犹自不安，但见林洳嫣只是百无聊赖地拧着绢子玩儿，便也勉强安定下心神。
季瀛幻听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道：“皇上，停手吧。说到底也是皇后让她们去取东西才没跟着的。平日这两个丫头都还算尽心，还要留着伺候皇后的。”
季瀛幻这句话多半有安慰贤琰帝说皇后身体无事的意思。
贤琰帝忍耐着道：“罢了。”
宁子娴立在云柔洛身边，船在水上漂浮，总觉得足下不安稳似的晃动。
季瀛幻才缓声道：“该罚的也罚了，听说救皇后上来的是梨园的一个乐师，是么？”
宁子娴颔首道：“是。当时李乐师发现皇后娘娘落水，便下水施救。”
季瀛幻点点头，王延英忙道：“那乐师是梨园最优秀的乐师，叫李羌，是礼乐大师李龟年的独子。此刻刚换了衣裳，在外头候着回话呢。”
诸人颔首不语，只看着贤琰帝。
贤琰帝的心思并不在这个上头，随口道：“既然是乐师，那就传朕的旨意，救护皇后有功，赏白银三百两，升为梨园长。不必叫他进来谢恩了。”
宁子娴淡淡含笑，余光所及之处，见站在最末的一位鹅黄秀女神色稍不自在，便转过首只看着王延英传旨去了。
师匡从皇后殿内出来后，面色便灰扑扑的不太好看，但见贤琰帝焦灼，忙回道：“皇上，皇后娘娘腹中的水都已经控了出来。经微臣和几位太医诊脉，落水对娘娘凤体影响不深，但看娘娘脉象，乃是急怒攻心，心力交瘁之状，此刻痰气上涌，已经迷了心窍。而且皇后娘娘的神志一直未曾清醒，说着什么‘一报还一报’的话，只怕……只怕……”
缨络听得师匡的话，不自觉地往里缩了又缩，恨不得融在人群里才好。
贤琰帝心中猛地一沉，已然知道不好，一时恼道：“只怕什么？”
师匡道：“皇后娘娘气虚体弱，是油尽灯枯之兆，只怕是在弥留之际了。”
他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又道，“但……但……皇后娘娘福泽深厚，上天庇佑……”
话未说完，温宪却是呜咽着这跑了出来呵斥道：“你胡说什么？母后正值盛年，怎么会油尽灯枯？分明是你们医术不够，才胡言乱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