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炎王朝，渭城。
从南玉进入夏炎王朝需要通过的第一座郡城便是渭城，夏炎王朝的边关军镇。
苏无医走了三天，雨下了三天，所以他淋了三天雨。
一路上他都在想，南玉的雨应该没有这么大吧，不知道那个混蛋有没有加衣服，有没有受寒着凉。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因为那人是他如今唯一的朋友吧。
苏无医紧了紧身上从醉太平后院拿出来的蓑衣，恐怕那人都不知道醉太平后院有这么一件蓑衣，他从来都只在乎后院那些书和酒。
苏无医笑笑，摸了摸腰间的碧玉酒壶，这可是他最在乎的一壶酒呢，那自己是不是他最在乎的人？还是她？
雨珠落在蓑衣上，从南玉到渭城，从小珠到大珠。
这么大的一场雨，真的很适合杀人呢。
苏无医看着被大雨模糊的渭城和前方不远处的人影想到。
在苏无医和渭城之间有一道细密雨帘，雨帘下站有一人，提剑饮酒欲杀人。
……
北漠，莫城。
北漠向来是很少有雨的，但苏遥不管去哪儿都会随身带着一把青色纸伞，因为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伞，也是散。
苏遥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六岁的她可以在母鹿的深情注视之下将匕首刺进急鹿崽的肚子，然后在某个混蛋的尖叫声中再把匕首刺进母鹿的肚子。
“苏遥你个混蛋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他说。
“你说的感情可以让我们吃饱吗？”，她说。
感情，这种烦人的东西早就在她第一眼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扔掉了，或者说，感情是属于那个叫苏遥的小姑娘的奢侈品，而不是她的。
她是谁，只怕世间再无人知晓。
苏遥静静地站在莫城新砌的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城内中心处那座华丽到可与烈阳争辉的皇宫大殿，再过七日，她将在坐在那座大殿的最高处，俯瞰即将拜服于她裙下的北漠，甚至是俯瞰这个早已被她视作囊中之物的天下。
居庙堂之高而小天下，帝王者也。
对于这件注定会载入史书的大事，苏遥显得十分平静，平静的就好像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王上，”一名普通带刀护卫出现在苏遥身后，行跪拜礼，“大将军回报说，‘北漠各部族多有不服’。”
“哦？”苏遥将青色纸伞横放于胸前，右手轻轻摩挲着白玉伞柄，“多有不服，有多多？”
“回王上，这个……属下不知，”带刀护卫有点无奈，整个北漠除了直属苏遥的北冥部族外大都不同意苏遥称帝。
“不知道就不要说了，”苏遥将手中伞拄在地上，“传信给大将军，该怎么做已经告诉他了，让他自行处理。”
“遵王上令。”
苏遥在护卫离开之后径自撑开了伞，然后抬头望向似有乌云翻涌的天空。
北漠的雨，要开始下了。
……
南玉，醉太平。
莫微凉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这是他在极度紧张之下才会做出的小动作。
苏遥要的东西，无论有什么荒诞理由甚至哪怕没有理由他都会给她，但苏遥要的居然也是一壶醉生。
醉生可改天命而逆生死，但终究是毒，无论是重伤难愈还是垂垂将死服用醉生后都只会剩下三年寿元，而健全之人一样如此。
来要醉生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身有旧疾或者将死之人，可是苏遥为什么会要一壶醉生？她受伤了？
黑衣女子看莫微凉许久无话，疑惑道：“先生可是有顾虑？”
莫微凉看着她，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说：“苏遥，出什么事了？”
“噗哧~”黑衣女子在莫微凉一脸诧异中笑得不能自已，“王上很好，只是不想先生将醉生交给小王爷。”
“哦，那你晚了一步，苏无医那混蛋已经骗了我的酒跑了。”莫微凉暗自舒了一口气，暗自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王上已经吩咐沐风去渭城了，”黑衣女子恭敬道，“烦请先生准备一壶胭脂，一壶黄泉。”
“沐风，沐风，”莫微凉听着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喃喃道，突然想到了什么，“黄泉引渡，沐风。”
黑衣女子笑笑说:“不错，难得先生还记得他。”
莫微凉当然记得，苏遥离开之前用一个故事跟他换了一壶黄泉，然后将那壶黄泉交给了当时她唯一的追随者，那人便是沐风。沐风也是靠那壶黄泉才能入阴云榜，所以沐风也被人叫做黄泉引渡。
莫微凉右手食指轻扣桌面，苏遥要一壶黄泉，想来是那一壶黄泉已经见底了，可这一壶胭脂？苏遥好像没有打扮的习惯，要知道这两壶酒也都是毒啊。
《奇毒录》排名第五，悟生死之道而渡忘川，名曰黄泉。
《奇毒录》排名第九，南方有灵女因相思成疾而落泪，泪名胭脂。
黄泉最大的作用是让人在灵息境领悟“黄泉”造化意，从而轻入造化境，但后果是终生在修行一途上再难精进。
而胭脂则只能由女子饮下，可使女子增强对天地玄力的感应，但每次饮用过后都会有少量毒素积于两腮，像极了女子常用的胭脂。至于后果，因为天下懂修行的女子太少，而知道胭脂的更少，所以莫微凉也不清楚这些毒素积压会造成什么，不过想来不会是好事。
“一壶黄泉是苏遥用故事换的，”莫微凉看向黑衣女子的眼神中多了些许玩味，“那一壶胭脂你用什么来换？”
黑衣女子笑道:“我知道莫先生的规矩，所以我用一个朋友来换这壶胭脂。”
莫微凉摇摇头道:“我只有一个朋友。”
黑衣女子笑得愈发妖艳，缓缓开口道:“我知道，所以我准备用苏无医的命来换这一壶胭脂。”
莫微凉沉默不语，他突然望见，
门外的雨，下大了，大的让莫微凉有些看不清了。
苏无医，你不会死吧，一定不会的。
……
北漠，新月城。
在北漠这个荒凉的塞外之地只有为数不多的大部族才会选择城池定居，稍小一点的部族如果不肯依附于大部族，那就只有到大月王朝被关当马贼劫掠为生。
北冥部族原本便是被大月王朝通缉的边关马贼，不过有了苏遥之后事情便简单了许多，杀人，北进。两年的时间里，苏遥先是带着北冥部族一路杀到北漠最北的银月城，然后银月城便姓苏了，也被改作莫城。
新月城坐落在莫城南方不远处，属于北漠最大的三个部族中的血锋部族。
拓拔宏是血锋部族的大族长，也是新月城的现任城主。
三日前有一名从北冥部族来的信使告诉他，北冥部族的王要称帝，邀北漠各部族前往莫城观礼。
哪里是去观礼，分明是要求各部族臣服。
拓拔宏站在新月城的墙头，看着莫城的方向不屑道:“就凭她苏遥一个女人也想称帝，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拓拔宏身后一名文人模样的男子答道:“王上说的是，我北漠三大部族都未曾称帝，她一个小小北冥部族居然如此大胆。”
拓拔宏大声笑道:“哈哈哈，听闻那苏遥可是不可多得的中原美人，我刚好缺一偏房，你看如何？”
文人模样的男子眼神中闪过一丝阴毒，说道:“不如让属下领一千精骑前去莫城，定将苏遥生擒。”
“不，”拓拔宏眼神中的贪婪大盛，“本王要亲自去，就在她登基大典上纳她为妾。”
拓拔宏一想到自己能逼一名女帝做自己的偏房，内心就忍不住地澎湃起来，连走路都有点飘起来的感觉。
突然他发现，自己真的在飘。
一名赤果着上身的红发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城墙之上，还用一只手将拓拔宏轻松提起。
“你会去莫城的，”红发男子说道，“不过只有脑袋能去。”
然后一股鲜血从拓拔宏脖子中喷涌而出，红发男子竟将他的头生生扯下，带着十分惊恐表情的头颅滚落到文人男子脚边，温热的鲜血从断口处汩汩流出，不断刺激着文人男子的脆弱神经。
“敌袭！”
文人男子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然后他的脑袋就滚到了拓拔宏的旁边。
红发男子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势如猛虎，转身却看到刚刚落下的城门。
“……”红发男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道，“居然跳错方向了，难不成真像王上说的那样我是个路痴。”
红发男子身后不远处风沙飞扬，那是他麾下三千幽云铁骑，领头的是一匹无人骑乘的红色骏马。
若是冲锋势头受阻，骑兵的杀伤力绝对会削去大半，而此刻城门已然关闭，有着千钧之重的城门便是骑兵最大的威胁。
红发男子轻呼一口气，左臂骤然发力，青筋暴起，带着磅礴玄力的左拳轰上城门。城内士卒只听得一声巨响，然后便见到无数石块飞溅，死伤无数。
尘土飞扬中，一匹红色骏马冲入城内，狂暴的气流将尘土凝成的幕布撕开，装备黑色重甲的骑兵们冲入人群，马蹄踏出一条血路。
血溅在墙上，缓缓流到地上，渐渐汇成一片片血色水洼，好像大雨一般，北漠好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红发男子随意甩了甩手上鲜血，策马西行，那里，也要下雨了。
北冥历天武元年，新月城被屠，血锋部族覆灭。
之后几日，北漠有七座城池被屠，超过半数部族从北漠除名。
血染大漠三千里，枯骨葬沙十万堆。
这段由鲜血书写而成的历史，史书称之为，天武血变。
……
南玉，养心殿。
诗人说的雨打芭蕉声声慢绝对不是说这种大暴雨，因为莫微凉从醉太平走回皇宫不过半里却已经连内衣都湿透了。
莫微凉明明记得雨伞送给苏遥之后，后院还有一件蓑衣来着，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了。不过作为南玉王他也不是这种计较小事之人，所以便决定趁着小雨漫步一番，感觉颇有情调。
然后，鬼知道这雨越下越大，等他在养心殿外见到老首辅的时候已经披头散发没有半点人样了。
莫微凉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然后换上了一身他并不经常穿的南玉王袍，这身王袍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但莫微凉每次穿上都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不论是王袍胸口处由南玉最精巧的绣娘绣成的带有一丝灵动的团龙，或是缭乱人眼的十二章纹都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
莫微凉拿着一两黄金一两丝的天蚕丝织成的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叫老首辅进来。
老首辅刚刚跨进养心殿便急切地问道:“王上这么急着见老臣，可是想通了？准备纳几位妃嫔生几位龙子为我南玉延续龙脉？”
“咳咳，”莫微凉用极其鄙视的眼神看着这个把生孩子这种事随随便便说出口还能带着一脸正气的老首辅，不由心下叹道，本王果然还是太纯洁，“本王尚且年幼，立妃一事又不可马虎，所以首辅大人还是再等几年吧。”
老首辅一听不是为了选妃，兴致顿时失了大半:“那王上所为何事？”
莫微凉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一点，然后带着和蔼的口气说道:“那个，首辅爷爷……”
谁知老首辅把脸一板，语气十分严肃道:“老臣承蒙王上厚爱，还请王上直接一点。”
“好吧，”莫微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却又只能暗自腹诽一句老狐狸，“本王打算出一趟远门，可能有一段时间回不来。”
“王上要去多远？”
“我不过江。”
不过江，就是说他不会去大月王朝，只会在夏炎王朝境内。
“王上去意已决？”
“嗯，我要去送一个朋友。”
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莫微凉在心里说道。
老首辅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问道:“可用老臣安排星月楼策应？”
莫微凉想了想，说道:“只用吩咐沿途二层楼以下的就好，顶楼的尽量不要动用。”
“还有，”莫微凉突然想起一件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千万不要告诉那个女人我会离开南玉。”
“遵王上令。”
随后，老首辅退下，留莫微凉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养心殿中，听着窗外雨水敲打瓦片的清脆声音，感觉有些寂寞。
今年的雨，真的好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