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移。
慢慢，余叛目光所望之处，多出两个小黑点。近了，才发现其中一个，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另外一人，则是个肩扛半片野猪的方脸少年。
那中年汉子赤着胸膛，大约四十来岁。肌肉发达，体型匀称，脸膛黑瘦，眼神锐利。行止之间，渊沉岳停，一看即知是身手不凡之辈。只可惜右脚微瘸，走起路来一跛一跛，未免弱了几分气势。
汉子身边的方脸少年浓眉大眼，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身材健硕，骨架宽大。脸上犹有稚气，却故意作出一副老成的表情。背着一百多斤的野猪肉，少年仍旧脚步轻快，脸色自然，显然还留有余力。
遥遥望见到这两人，余叛心中一松，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终于回来了！”心神放松之后，身子立刻摇摇晃晃，脑袋也愈发昏昏沉沉起来。
饶是如此，余叛却还是不愿失了礼数，坚持着拱了拱手，朝那黑瘦汉子恭敬地行了一礼，才道：“秦武教，又见面了。”
被称为“秦武教”的黑瘦汉子脚步匆匆，直走到余叛身前一步，方才停下。二话不说，一把抓住余叛的手，渡了一口真气过去。
余叛没有反抗，任凭秦武教动作。很快，他感觉到，与秦武教掌心相接处，生出一股暖洋洋的热气，游遍全身。寒意稍退，精神立马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
“呼，好险——”秦武教松开手，退后两步，又瞧了余叛一眼，嗔怪道，“余先生，你怎么这么傻？唉，可这又是何必呢？你，你还是回去吧。那件事，不成的。”
“余先生”这个尊称，不仅是余叛的学生这么喊，其他所有七里涧人，都是如此称呼。
这是因为，余叛曾于闲暇之中，发明改良了好几种狩猎工具。如此一来，大大增进了村子里的狩猎效率。兼且略懂医术，识得各种草药。数年前疫病横行，凭此救下了村中不少染病之人。
还有其他诸如此类造福村子的事迹，林林总总，简直不胜枚举。这样一来，村人无不敬重佩服。感念其恩，才尊称余叛为“余先生”。就连七里涧中，最德高望重的大祭司，也是如此敬称，并不例外。
听秦武教如此说，余叛摇了摇头。目光闪亮，眼神坚毅：“秦武教，难道是我心不诚么？”
“这倒不是。”秦武教苦笑道，“余先生，你的坚持，我全看在眼里。若我没猜错，你从登山开始，到达这儿，怕是全凭手爬脚蹬，用了不下三个时辰了吧？说实话，以你的身体，敢不顾生命危险而这样做，又能坚持下来，不半途而废。这样的毅力，我老秦也是十分佩服的。不过，呃，该怎么说呢。”
挠了挠头，秦武教嘴张了又闭，犹豫半天，显然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并非托辞。半晌之后，才支支吾吾道：“我老秦是个粗人，讲话直，但我的确是一片好心。余先生你不要介意。”
“请说。”
“咳咳，那我就直说了，”秦武教叹一口气，“余先生你想习武，这想法倒是没错。可，可你真的没什么天赋啊。而且咱们都知道，你身子骨弱，常年都在吃药。别说练武，就连这大风大雪，你这身体恐怕也很难遭受得住。”
“余先生，你放弃吧。强撑下去，只是苦了自己。”
余叛摇摇头，唇角上扬，露出一口珍珠似的洁白牙齿：“我求我道，不觉得苦。”
“我求我道，不觉得苦。”八个字，道尽一切。
秦武教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为之动容。半晌，才摇摇头道：“余先生，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非如此不可了？”
“当不得先生这两字，秦武教您直接叫我全名就行。”余叛点点头，脸上笑意温和，语气却是非常认真，“不错，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何等艰难险阻，也绝不后退，更不后悔！”
“我想习武，强大己身。更想进村中的狩猎队，入山狩猎。”余叛拱了拱手，“我心至诚，天日可鉴！”
秦武教点点头，踩了踩脚下的积雪，闷声道：“那，余先生你为何不去找村里其他两位武教呢？他们的武功绝不弱于我，而且……”说到这，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跛脚，叹口气，不作声了。
余叛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地道：“不瞒您说，其实前些日子，我已经去找过其他两位武教。可他们都暗示我身子弱，底子差，还有暗疾缠身，不是习武这块料。并告诫我说，山林之中，野兽凶恶，情况复杂，非常危险。故而都不肯教我。”
“我知他们是好意，但我不信，更不服！”余叛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坚毅，语气更是不容置疑，“我求我道！请秦武教成全！”
秦武教再叹一口气。然他还没说话，身边的方脸少年却是嘴一扁，眼一斜，瞥了瞥余叛，不屑地冷笑，插嘴道：“余书呆啊余书呆，就你这小身板儿，也想学别人习武？嘿嘿，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我劝你啊，死了那份心吧！”
“是不是白费功夫，总要试过才知道。”余叛朗声道，“我相信，只要肯努力，我并不比别人差。”
“不比别人差？”少年哈哈大笑，声音愈发刺耳难听，“村里哪个不晓得，余书呆你弱不禁风，还经常咳血，常年吃药，家底子都吃穷啦。就算一个普通汉子，也能随手把你这药罐子给掀翻。你一介书生，还真有脸说自己不比别人差！”
余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还是认为，只要坚持，其他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当然，我也知道我身体弱，可能会走得慢一点，但我从不后退。”
“不愧是余书呆，就算是一滩烂泥巴，也能让你说出朵花来！”少年高傲地抬起下巴，状似无意地抖了抖强壮的胸大肌，继续阴阳怪气地讽刺，“可是啊，这习武练功，跟读书写字可不一样。这种事情，是要讲天分的。”
“像某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蠢材废物，就算练上十年八年，也没个卵用。有天赋的武者，随随便便练上三两个月，就远远超过他了。”少年呸了一声，在空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浓痰，“就你？还想习武？不自量力，可笑至极！”
少年言语恶毒，极尽嘲讽之能事。神色之中，全是讥讽不屑。余叛听了见了，却只是笑笑，再不发一言，更不会脸红脖子粗地去与他争辩。
但少年如此说，他身边的秦武教却是听不下去了。豹眼一瞪，盯着少年，脸色拉了下来，沉声怒喝道：“闭嘴！罗凯，我问你，你今日猎杀野猪使用的连发弩。是谁发明的？”
名为罗凯的少年涨红了脸，摸了摸腰间的连发弩，声音立刻低了下去：“是，是余书呆——哼，就算不用弓弩，我也一样能杀得了这头畜生！”
“是么？”秦武教哼了一声，“好，就算如此罢。可我还记得，去年夏天，你进山打猎，却不慎被金环蛇咬伤，毒入骨髓。那个时候，人人束手无策，你命在旦夕，是谁救了你？”
罗凯不忿地望了余叛一眼，恨恨地低下头，嘀咕道：“也，也是余书呆。”
“什么余书呆？叫余先生！”秦武教摇摇头，怒道，“余先生是你救命恩人，却从未以此自居，挟恩图报。但人要有良心，不能忘本！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能这样跟余先生说话？”
余叛摆摆手，温和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的。秦武教，罗凯他只是年纪小，并非……”
“你闭嘴！”罗凯气呼呼地大叫道，“余书呆，谁要你装好人？若不是你，我大哥怎会，怎会……”说到这，已是红了眼眶。泪水团团打转，却又强忍住，不让它掉下来。
秦武教眉头渐渐蹙起：“罗凯！我知道你因为你大哥的关系，心中恼恨余先生。不过，你大哥那事，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惹得天怒人怨，跟余先生无关！而且，将他送官的决定，是村子里大家伙一致同意的。就连你老爹，也都没意见。你为何总盯着余先生不放？”
罗凯将肩头野猪肉往地上重重一甩，大声道：“不错，我也知道，我大哥以人血来练功，的确是做错了。抓他见官，我没意见。可为什么，余书呆为何要设下诡计，将我大哥的双手全部打断？”
说到这，罗凯狠狠瞪了余叛一眼，神色怨恨，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却是奔向山脚下：“余书呆这么做，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我，我死也不服！反正，反正他想进狩猎队，我罗凯第一个不同意！”
秦武教脚尖一挑，一扬，掉落雪地上的百多斤的野猪肉，轻若无物地飞上肩头。他尴尬地笑笑，搓了搓手，道：“我这侄子，平日里都被惯坏了，余先生你别介意。唉，他怎会知道，当初若不是余先生你设下计来，挑断罗威的双手手筋。凭罗威的拳脚功夫，村里根本无人制得住他。逼得急了，不知又会有多少户人家遭殃。”
“往事已矣，早就盖棺定论，不必再提了。”余叛摆摆手，道，“我今日来，不为其他，只为求我的道。”
“秦武教，请教我真功夫！”
余叛的声音无比真诚，眼神充满渴望。
秦武教看着面前青年这一双执着的眼睛，听着他诚恳的语气，再联想到对方的坚持。勿须多言多问，也绝不会怀疑对方求武的决心，与习武的毅力。
秦武教心中震动，却又带着些许惋惜：当今之世，有如此决心、意志、毅力的人，委实已经不多了。更何况，如此心性者之所求，并非钱、权、欲、势，而是早已没落的武道。这更是让人不得不感动，佩服。
那么，就此答应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