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医生,我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而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不得不不厌其烦的告诉我的患者,人死后,总会有一个‘归宿’为灵魂寄托。只有让他们相信那些逝去的人未曾消散,而是徘徊在某个远方等待,他们才能好好活下去。
08年汶川地震之后,我奉命前往灾区做心理干预,其实去之前我就知道,这样仓促而大范围的心理干预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效果,套用现在网上很火的一个词,‘然并卵’。不过我还是去了,我把它看成政治任务。
我是十六日到的映秀,没有能帮助一个病人的信心的我,却占了一个宝贵的帐篷,让我很有负罪感,特别是走出帐篷看到当时灾区的情况的时候,坦白的说,我一个八尺男儿为自己的无能哭过。
我一共收治了13个病人,我发誓我使尽了浑身的本事、平身之所学,去重新点燃他们勇敢活下去的希望,但很不幸的,还是有两个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太多的人,义无反顾的走了。他们失踪了,找不到了,我以为,至少当时以为是永远。
要是在平时,这就是两起严重医疗事故,足以毁掉我的事业。
然而他们的离开终究没人追究。但7年多了,沉重的负罪感始终没有放过我,每年我都会抽时间回到映秀,回到‘5。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回到他们的墓碑前仪式般忏悔。
当我第三次去到他们墓碑前忏悔的时候,大约是11年的10月初,我遇见了一个特别女人。她拜祭的墓碑位置与我很近,隔了不到五个墓位,不过高我一排。起初我对她并不再意,虽然那天不是清明,但11年的时候,平时去拜祭的人还是有不少,这偌大的冥城中,她不算突兀。
直到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我才注意到她——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墓碑上,而当时不仅下着雨,气温也很低,那个没有了外套护御的女人单薄的像一片纸,一片仿佛即要被侵润在冷雾中,继而糜烂的纸,惹人怜惜。
我不禁关注她起来,她很瘦,不算病态吧,许是年轻女孩子梦寐以求的身材,(但像我这种年纪是喜欢丰腴一些的女人的)。她还有一头又长又直的乌黑的头发,因为一直低着头,所以她的面容被她瀑布一般的长发挡着,看不清。
我看着她蹲在墓碑前,开始捣鼓一个黑漆漆袋子里的东西,她的举止缓慢而优雅,即便是蹲,也是踮着脚尖,双腿并拢,身板挺直,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但令我吃惊的是,她居然从黑色袋子里,捣鼓出一对音箱。
音箱?!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那确实是一对音箱,还个头不小。我本想当然的以为那个黑乎乎的袋子里装的是折好的纸钱,没曾想是这样一对玩意儿,难免好奇心大起,在这庄严肃穆的公墓里,要找出首应景儿的歌来,也不容易,太悲太喜都惹人侧目。
她想播首什么歌呢?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随着汪峰高潮般的带着旋转回音的嘶吼声冲出音箱,谜底旋即揭开,而我却被这石破天惊的答案震傻了——她居然在公墓,那么多死难者的安息之地,公然播放着‘我想要怒放的生命’!脑子呢?这绝必不是一个有脑子的人做的出来的事儿啊。
且不论这歌对地下的人是否亵渎,就是对他们地上的亲人们,也是大大的不敬,即便地下躺着的不是亲人的我,想到这歌的蕴意也令我恼怒的头皮发麻,遑论那些来拜祭亲人的,听到这歌的感受了。
如果是在我的家乡南方,人性情温顺些,自顾骂咧几声,不大会有人屑于较真,但川蜀之地历来出真性情的汉子,那个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他娘滴,你个瓜!在这放摇棍,淮要怒放地生命,你当这是产房啦!快把歌掐喽,信不信老子砸了你家牌碑!”我身后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原本很认真的在哭爹,听到这歌,猛的抬起头,找准方位后断然骂起娘来。
“哪家地娃子,放歌也不挑个时辰,也不看看环境,放个哀乐淮差不多,给死人听这种歌,不怕把先人给唱活了?”身旁一个正在烧纸的老大娘头也不抬,便开始骂,一边骂一边撒气似得把一大捧纸钱扔进了火盆里,火势为之一旺。
那女人对谩骂充耳不闻,既不回骂也不关音乐,俨然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只低着头,空留单薄的背影示人,这让其他人更为光火。
正当四周义愤填膺的好汉们,撸起袖管准备武力交涉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快人一步,像一匹矫捷的羚羊,捷步跃过七八排林立墓碑的台阶,如一阵风吹过我的身旁,落在了那女人身侧。
黑衣青年站定后,似是相熟的瞥了那女子一眼,也不和她说什么话,只是器宇轩昂的转身,环顾众人。
“余深深?!”黑衣青年转过脸后,我驻目一瞧,不禁整个人都楞住了,心像被大鼓的槌子狠狠的捶了一下,所有回荡的声音汇成一个名字——余深深。我缓缓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眼,跨近一步再仔细端详那个青年的脸。
难以置信,他瘦削的脸,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甚至眉角的疤痕,都和我印象中一模一样,是他,是余深深!那么,我刚刚拜祭的墓碑下面埋的又是谁?
我机械的转回头,眼神落在我刚拜祭的墓碑上,碑上‘余深深’这个漆黑的名字顿时幻化成奔腾的马群在我脑中驰骋,每一匹都是***。我开始还怀疑自己在身陷梦魇,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兴许被骗了,……余深深没有死,他不是我失败的病例,还枉费我内疚了好几年,他却一直活得好好的!
“对不起大家,我朋友伤心过度,精神状态不太好,我恳请大家不要做刺激她的事。”余深深气势汹汹的站在那片妹纸身边,他跳上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拆台来着,没曾想他是为那女的站台来了,人说众怒难犯,他在这节骨眼上干冒众怒为这女的站台,即便是交情匪浅,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刺激个球!你把耳朵拉长听清楚了,他娘滴,到底是谁在刺激谁啊,在墓地里放摇棍,淮要怒放地生命,淮能再刺激一点不?你把那女娃的歌掐喽,要不然我砸他家碑牌!”
那个最先骂球的暴躁汉子怒睁着铜铃般大的眼睛,一边怒骂,一边一跨两个台阶纵身跃上来,和我站齐的时候,我心里一惊,这汉子居然比我还高一个头,我185,也不算矮了吧。
那汉子不只高,块头也大,跟小山似的,站在下面一排,就跟余深深一般高。
余深深跟我差不多高,身材匀称,在东方人里,体格也算不俗了,但跟那汉子对着站一起,身板就直落下风。
不过和这样的壮汉对峙,他到冷静的让人叹服,不仅毫无惧色,主动迎上前一步拦在住那壮汉,两只眼睛还挑衅的直勾勾的盯着他,咬牙挤出一句话:“你敢欺负她试试看。”
“你个瓜,拦着把你一起打,打你个死。”那暴躁汉子哪里受的了这样赤裸裸的威胁,以他的身材,恐怕这辈子都没受到过这样大胆的挑衅。那壮汉仗着自己的体格,嚣张的不行,毫不示弱的把话说绝了,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