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涉天威,干系重大。刑部连夜提审了一应人员。自然俱都喊冤,要求清白。虽是如此,仍叫刑部查出了些污糟事,连带着办了几桩渎职贪墨的案子。及至蒋澈受审,言辞凿凿,辩称安南道的工程,从选址到动土,工部上下是慎之又慎,绝不可能这般轻易就叫大水冲没了。便是给他上了刑,蒋澈也不改口,更不肯认罪。
随后,刑部大堂里惨叫了几日,但誊录出来的卷宗总不能叫人满意。但宫中传了旨意过来,刑部尚书张光正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宫禀告案情。
“……刑部连夜提审了一应人等,照目前的供词以及施工的图纸来看,工部……工部所选基址,所用物料,似乎、似乎并不存在差错……”
“哼!张卿家,照你这般说,刑部审来审去,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们无错?张光正,你好大的胆子!照你的意思,还是朕冤枉了他们不成?“
”陛下恕罪,臣并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自然不听,愤愤然,高声道:“若他们没有过错,朕的行宫怎会被大水冲没了?张光正,你来说说看,既然你认为他们没错,那这件事谁该担责?你说!……他们都没错,莫非是朕的错不成?!”
张光正大惊,连忙跪地。便是借他雄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妄议天子。
可他不敢说,却有人敢。
一夜间,不知起于何处,京畿中街头巷尾,谣言纷纷,民议渐渐沸腾,议论的都是燕州与安南道两处。先是向来稳固的燕州城突被大水冲破了,紧跟着,安南道的皇帝行宫竟也被冲没,不知下一处遭灾的,又是何地?民心惶惶中,忽有言论称此乃天降异象,预示不祥啊!分明是上天在向世人昭示,当今圣上不修德行,昏庸无道,不配继续当天子,统治黎民。几乎是同时,似乎为印证这一传言般,又有一则旧年宫廷秘辛不知打何处传出,称太祖皇帝驾崩前,本欲改旧诏,传帝位于其他皇嗣,故此,先太宗皇帝即位,其实不合正统,自然,承太宗之位的当今陛下,也不是正统。
一时间,民议汹涌,同那决堤的燕河河水般,止也止不住。
朝臣们面上不显,内心却惶恐不安,只怕陡然间变天。
自然也有那有心者,正暗地里加紧谋划,蠢蠢欲动。
京城风云,霎时间,波谲云诡。隐隐,似有那乌云电闪,乃风雨欲来之势。
谣言传得多了,不免也叫深宫中的皇帝听见。年轻的皇帝又急又怒,先是发了好一通脾气,吓得宫人们战战兢兢,又连夜召心腹宠臣韩一柳入宫,询问对策。
听完皇帝诉苦,柳旋平静地叫了一声:“陛下。”
“韩爱卿——”皇帝愣愣地看着她,不解其意。
“臣想问您一句,当下,我大燕朝内,能被称尊为陛下的,除了您之外,难道还有第二个人?”
“自然只有朕!”
“那么,陛下到底在担忧什么呢?”
“朕……朕自然是天子,可、可那流言——”过于沸腾,竟令皇帝无法心安啊!
“陛下欲禅位?”
“禅……禅位?“
皇帝瞪直了眼,握紧拳头,方才压下心头恐惧,直摇头。
”怎可能?!荒谬!朕是天子,朕不禅位!绝不!“
“那陛下理会那些流言做甚?徒增陛下的烦恼罢了。“
柳旋冷淡而不屑的态度叫皇帝渐渐心安。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皇帝仍是气闷,捶了一把紫楠木制成的桌面,恨恨道:“朕自然不想理会,可那些个流言实在可恨,竟敢、竟敢称朕与父皇不是正统!……朕自然知爱卿所说,都是为朕好,但叫朕白白坐看着,放任那帮乱臣贼子得意,朕却做不到!……朕连夜招爱卿进宫,便是想让爱卿为朕想出对策,替朕出了这口恶气!“
“那陛下想如何?“
“堵住乱说话的嘴,将那帮制造、散布谣言的贼子通通杀光!“
“就这样?“
皇帝抿着嘴,狠狠点头,目露凶光。
“若是如此,恕臣不能。”
“爱卿不肯?”
“是不能啊,陛下。”
柳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明亮的日光,微微眯眼。
皇帝连忙追了过去,不高兴地质问:“爱卿定是想出对策了,却不肯为朕出气吗?枉朕平日如此宠信于你,你……你如何对得起朕?!”
“周语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庸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是。臣明知不能那样做,又怎能因为害怕陛下不高兴,就去做出一些后患无穷的愚蠢行径?若是臣那样做了,出发点必然不是为了陛下好。”
皇帝却不想听,执意道:“朕自然知道爱卿一言一行,皆是为朕打算了的,但朕此时心头窝火,不想管那些个大道理。朕只知不能忍,忍了这口恶气,岂不显得朕窝囊?朕是皇帝啊,朕就是要出这口恶气!”
“陛下,恕臣直言,能忍人之不能忍,方能成大事。陛下还是过于急躁了啊。”
皇帝扭开头,不耐烦,直嚷着道:“有爱卿为朕出谋划策,朕理会那么多做甚?——韩爱卿,朕最倚重你,你务必替朕想个好主意,帮朕出了这口恶气吧!朕定重赏于你!”
柳旋似是被他缠得不耐烦了,终于开口应允:“若陛下等得,此事便交给臣吧。但臣有一言在先。既然此事交给了臣去办,陛下就安心等着看结果。期间,不过问,也不再插手。如此,陛下可答应?”
皇帝自然连声答应,喜不自禁。
随后,柳旋便要告退,虽则皇帝以夜深留她宿在宫内,柳旋还是坚持出宫。
回到永宁巷韩府时,已近子时。
马车刚停稳,秦四的声音便从帘外传了进来。
“少爷,有客人上门了。”
待到柳旋踏出车厢,便瞧见韩府墙下阴影里,正悄无声息地停着一辆马车。柳旋打量片刻,走过去,轻声道:“来者是客。客人既然肯上门,何不再赏脸,入寒舍饮一杯茶?”
随即,车内传出一声轻笑,有一年迈的声音言道:“夜深人静,又是素未谋面,韩舍人就敢邀人入屋饮茶,好生大胆啊!只不知,这是大人无知无畏使然,还是,大人袖中暗藏乾坤,持有什么了不得的倚仗?”
柳旋笑了笑,也不辩白,只回道:“长者但凡有赐,晚辈不敢辞也。谨受教。”
“果真是个刁钻的后生。”
悉索声中,先有一年轻男子从那车厢中出来,站到地上,又回身,态度恭敬地去迎后面之人。跟着出来的,是位年逾古稀的长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再细看那年轻人的面容,却是先前鸿雁楼里与柳旋有过一面之缘的崔贯的同门师兄——江宣致。